“何人?”
薛見微警惕地推開那扇陰森可怖的朱門,朱門打開空空蕩蕩並無人跡,一場大雪將所有的人氣掩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頗有萬徑人蹤滅的意味,
彷佛適才的咳嗽聲隻是她的錯覺。
她又掃視一圈,搜尋無果,索性掩上門提步匆匆趕往奉極殿,狄沛說霽明還在傻愣愣地等著驗收冊寶,不知是否和狄沛一樣受了牽連也要一並審問。
等薛見微趕到奉極殿時,已經有宮人將紅聯禮毯換上挽聯,熱熱鬨鬨的太子冊封典禮,轉瞬間要變成李暘的喪禮。
大殿東門一女子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極為亮眼,一對丹鳳眼隨著吊梢柳葉眉掛在一張粉麵上,丹唇未啟氣勢迫人,這人正是侍燈司掌燈曲霽明,數九寒天裡她卻攏著袖子和其他的宮人一起將無用的器具撤下去。
“這香爐燭台統統抬下去換掉。趕緊讓執事官去重新擬定節冊。莫要磨蹭,今兒這帷堂就要搭起來!”
此話一出,原本空落落荒涼的奉極殿驟然竄出好些人,各司其職忙碌起來。
一宮人走遠了小聲同身旁的新人叮囑道:“仔細些,這位可是出了名的潑辣,叫她逮住差錯了就完了!”
那新人回頭瞅了兩眼,似乎無法將這貌美的女子同“完了”二字扯上乾係。
薛見微躋身上前問道:“霽明,禮部和太常寺的人呢?怎麼就剩你了?”
曲霽明撐在架子上,一聽這話,眉頭更緊,“禮部的人和刑部一起去宗人府查辦案子了,太常寺的人上安王府去收拾爛攤子,楊司使讓我先在此處頂了狄沛的空缺,狄沛呢?我聽說她是在東宮親眼見了安王的屍身,直接從東宮拘押走了?“
“我趕著過來時恰好在宮道上碰見,禁軍出麵押解了好些人,這事怕是難辦!”薛見微見周遭的人散開,才靠近曲霽明小聲道:“依你見,這事是真是假?”
“哪兒還有什麼真假,你是沒瞧見,陛下已經在大殿的禦座候著了,下邊人來傳話說安王薨了,陛下一句話沒說,朝天嘶吼了一聲,登時昏過去了,全亂了套了!”
曲霽明招呼薛見微上前兩步,從懷裡掏出一塊菱花鏡。
乍一看是一塊姑娘家常用的鏡子,她沿著菱花的格紋摩挲幾下,鏡子翻轉過來拆開成了一本冊子,她神秘兮兮地翻開一頁,拿到薛見微眼前,冊子上畫了一條蛇樣的紋路,“你看看,和你見過的那錦鞋樣式紋路可像?”
薛見微拿起冊子仔細看了一陣,指著蛇腹的位置搖搖頭,“我記得這一塊的鱗片是突出的。”
“我前兩日專門搜羅來的新樣式,你再看看真不像麼?”
曲霽明盯著薛見微,忽而奇道:“該不會你那時年幼,記錯了樣子所以才一直找不到線索吧?單就我查辦的案子尋摸到的,再加上你四處在宮裡搜羅的,沒有成千也有上百了,就沒有一個能對上?我懷疑就你這腦子,罪人都能藏在恭桶裡從你眼皮子底下逃走,你要不要平日兜裡多裝點核桃補補?”
薛見微咬牙切齒道:“曲霽明!就這一回讓你們成日逮著講來將去!你等著我這就去給聞淵告狀,說你在這把著新來的侍衛不放手,聊得正濃情蜜意呢!”
“你猜他信我還是信你?”
曲霽明整理挽起的袖子,猛然間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擔心道:“狄沛膽子那麼小,說不定正在巴巴兒地掉豆子呢!你倒好,脫離了侍燈司,要去織造司享福了!”
薛見微一聽此話,眉眼跟著耷拉下來,垂頭喪氣道:“在宗人府待幾日就當她休沐了,剛好練一練她的膽子。楊司使講了明日會去為狄沛求情,應該無事。不過司使發話了,詹事府缺人,我不去織造司,改成北春坊,明兒去頂差。”
“啊?”
曲霽明深吸一口氣,癟嘴惋惜道:“這楊慎良不是坑你麼!”
“你也這麼覺得?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進了織造司能閱遍宮中資料,好了麼,這一夕之間從頭來過!”
薛見微越說越來氣,一掌拍向近旁被積雪壓彎了的樹枝,雪簌簌落了一地,樹枝“噌”一下伸直了腰。
曲霽明一本正經肅聲道:“不不不,我是說,你這豬腦子進了詹事府,那幫腦纏的夫子,人還不把你命要了!”
她一抬眸,隻見薛見微嘴角彎彎勾起一個微笑,瘮人的眼神正目不轉睛盯著她。
曲霽明見好就收起,推了薛見微兩把,“好了好了,彆打擾我做事,趕緊走。”
薛見微穩如泰山,一動不動,隻是死死瞪著曲霽明,嘴角翹的能掛一秤砣。
“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你躲這兒給誰拿喬?”
聞淵剛進了大殿,便瞧見薛見微一副要殺人的勁兒吊著臉給曲霽明看,人未到,聲先出,一聲喊得薛見微氣不打一處來。
薛見微擠出一個委屈模樣,試圖喚起聞淵的同情心,“她說我腦子笨......”
聞淵點點頭,正色道:“你是聰明,聰明得人躲在恭桶......”
“停!”
一對一薛見微還有些勝算,來了個聞淵,狄沛個和稀泥的又不在,薛見微識時務者為俊傑,她拱手行禮,“我走,我走還不行麼?我回去收拾行禮去!”
“呦!還沒坐上司使的椅子呢,就開始擺譜了,說你一句還不樂意?”
曲霽明狠狠剜了聞淵一眼,後者立即收起陰陽怪氣的口氣,左右掃視兩眼,不說話了。
“楊慎良讓她去詹事府呢,織造司是去不成了。”
聞淵甚為不解,“你去詹事府做什麼?如今太子未封,安王薨逝,東宮無主……你得罪他了?”
薛見微瞪了聞淵一眼,“我是為了躲你!”她食指又點向曲霽明,“還有你!”
她生怕聞淵衝上來揪住她,說完連走帶跑匆匆逃掉了。
聞淵卻隻覺得莫名其妙,“今兒脾氣這麼大,說也說不得?我還稀得說她呢!”
“誰讓你來湊熱鬨了?你就不能自己忙自己的事兒麼,”曲霽明扭頭就走,身後聞淵追上兩步,遞上一個暖爐,訕訕道:“我不是怕你冷麼!”
“沒你,我就凍死了?你趕緊走,我忙著呢!”
“彆呀,凍壞了算誰的?”
兩人一言一語的鬥嘴聲漸行漸遠,消失在大殿的紅牆綠瓦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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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任手續要比往常辦得慢上許多。
蓋印的孫寶不好意思道:“薛掌燈彆怪咱們辦事不利索,安王那事一出,拘禁的拘禁,杖殺的杖殺,剩下的都移交刑部了,人手著實不夠啊!”
“您說笑了,怎敢怪罪。”薛見微笑道:“公公莫要喚我掌燈了,我如今已不是了。”
“皇城裡的事情誰說得準?風流轉得快。”孫寶將函信仔細折好,笑道:“您去了詹事府北春坊有不熟的,可以找承免,就說是我朋友,他是個熱心腸的,一定會幫你的。”
薛見微輕聲道:“我記著,安王的伴讀是不是也叫承免?”
馮寶立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此事說不得,說不得。”他伸出手指向天上,“這件事可不敢講,薛掌燈日後可是要多多注意!”
薛見微一點頭,陛下自從冊封那日起,便病倒在床榻,宮裡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私下議論此事。
說是不要議論,可安王近身的侍從下令殉葬,斷斷續續審問了許多人也沒有個眉目。
宮裡風聲鶴唳,人人擔驚受怕諱莫如深隻求自保。更不要說提及這位剛烈的伴讀。
聽說從池子跌下去摔斷了腿,成了個廢人。如何探查一個廢人是否存有異心,薛見微覺得此次的任務頗為棘手。
她是一頭孜孜不倦的麋鹿,更擅長用無害誠懇的模樣迷惑彆人,一旦抓住微末的線索時機,即可一錘定音,百戰百勝。
百戰百勝的記錄並未保持很久,之前在圍捕行動中,有一人藏身在糞坑裡的恭桶,從她手上逃之夭夭,這事驚動了整個侍燈司,將薛見微釘死在侍燈司的恥辱柱上,任誰來也要揶揄她兩句。
管他什麼熱心腸的殘疾伴讀,薛見微也要親手掏出他的心看一看,是不是人麵獸心!
薛見微漫不經心地接過孫寶的話,“你不一直在印籍司麼,如何與他相識的?”
“薛掌燈平日照拂我們不少,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藏著掖了,我們是孝肅敏慈太後六十壽辰大赦,從永巷出來的,所以自小是相識的。”
孫寶將紙上的印嗬了兩氣,見印跡乾涸,才遞出來,“薛掌燈慢走啊!”
薛見微點頭謝過孫寶,反正也沒什麼東西可收拾的,該吩咐安排的都已經處理好了,索性直接折身去了北春坊。
她出了壽昌門的宮道,便撞見一木質輪椅,兩隻黃木輪轂轉得飛起,來勢洶洶朝自己滾過來。
薛見微轉身一眼瞧見,一隻白皙修長的手緊緊摳住壽昌門的朱漆門檻,那手的主人過於用力,指甲蓋死白。
一紅一白的對比下,嗯,很像個死人。
這皇城裡新鮮事不多,但子不語怪力亂神,私議鬼魂之事也是要被杖責的。
薛見微麵色鎮定,可胸腔裡的心跳得凶猛,一隻手已經探進腰上,按住藏於腰帶中的軟劍蓄勢待發。
管它什麼妖魔鬼怪,她也要提劍逐一片成花!
那輪椅吱吖吱吖滾動至薛見微眼前,她單腳一點死死蹬住輪轂。
青磚綠瓦朱牆,寂靜無聲,薛見微屏住呼吸,也不敢先出聲,隻一味死死盯著壽昌門那一隻手。
倒不是因她膽小,隻是她也摸不準這種情況下,是否要說點什麼,來表示自己是可以看得見“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