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禾若有所思點點頭,她將兩隻胳膊撐在膝蓋上,托著自己的下巴,愣愣地望著遠處發呆。
年紀、身份相差甚遠的兩人,此刻偷得浮生半日閒,依靠在一起,各有各的心事,卻難得地生出一份感同身受。
薛禾偏過腦袋,麵色緊張道:“但我覺得他不應該死了!”
“怎麼同你講了這麼多還放不下?”李承冕眼含不屑,對於薛禾執著的父女情深極為看清,“你還打算上趕著認他這個便宜父親?”
“當然不是了!我隻是想要弄清楚,為何這麼多年他都不管顧我們,若是叫我發現了真相,憑什麼娘要承擔這份苦楚卻讓他這個便宜父親偷得逍遙?我偏要趕上門去讓他百倍奉還。”
聽到這裡,李承冕不由得轉過身子正視薛禾,諷道:“那日你不是說什麼生育之恩大於天,子不可不愛父母麼?這會子竟然有膽量離經叛道,上門去要他百倍奉還?”
薛禾一拍掌,一副我一猜就是你的表情樂道:“原來那日對答的是你!”
“常言道父慈子孝,父慈子才孝,我尋他自然不是為了愛他敬他,我隻是想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以至於這麼多年他能銷聲匿跡不聞不問,若是他有什麼苦衷,我再與他升堂。”
她梗著脖子張望了一圈,抬手掩麵小聲道:“我有偷聽過娘與他人講話,她的原話說的是,我隻當他死在上京了。想來定然沒有死,我猜得對麼?”
李承冕心有卻又另一番疑惑,薛禾的生父不論是否死在上京,那也一定與上京脫離不了乾係,薛見微為何矢口否認與京城的關聯?甚至不惜擔著欺君之罪一次次撒謊。
竹葉青吐出信子,不動聲色地纏繞住獵物。
他眉頭一挑,“我有一策,你可願聽?”
“請講。”薛禾抱著膝蓋正色等著。
“曾經我也用過這一招,最後如願得到的答案是一顆肝腸寸斷的藥丸。”
浮雲遮日,天光暗了下來,似乎世間蒙上一層泛黃的灰塵,空中漂浮的些許塵埃牽動了李承冕心底的記憶。
他想見父親一麵,娘百般不同意,他隻好從攬春台上故意跌了下去,摔斷了腿,未曾得償所願,隻有一位內官送來一瓶跌打損傷的藥酒,裝在粗糙的陶瓶裡,顯得一切都是那麼隨心所欲。
李承冕不服氣,他獨自撐著拐杖走走停停,委身藏在林子裡望了一眼,那人撚起一塊月餅遞給一旁的孩子,和藹柔聲道:“你最愛的是桂花棗泥,沒記錯吧?”
送藥的內官上前耳語了幾句,李承冕站在下風口聽得清楚至極,那人漫不經心道:“以後不必再彙報,擾了興致,無趣!無趣!”
在此之前,母親有種種托辭,不願告知李承冕殘忍的真相。直至此刻,他終於親耳聽見,一份惱羞成怒湧上心頭,在李承冕的腦中翻江倒海,一日也不曾消停。
李承冕笑了笑,他輕聲道:“所以砒霜味的果子和裹了飴糖的砒霜,你選擇吃哪一個呢?”
他從袖筒裡摸出一個青釉蓮花紋的小瓷瓶,倒出一枚絳紅色的藥丸托在掌心,遞給薛禾。
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李承冕心想,她是願者,我是好心,誰也怨不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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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悉索索的聲音透過牆壁,斷斷續續穿進李承冕的耳裡。一會兒聽著像是筷子掉落的聲音,一會兒又是碗碟碰撞的聲音,伴隨著孩子的竊竊私語,倘若在往日,這點聲音完全可以聽而不聞。
但今夜的李承冕總覺得心中煩躁至極,卻理不清個中所以然,一點輕微的動靜在這個夜裡都被無限放大,攪動起一池秋水,不得安寧。
李承冕收起扇子,跟隨著聲音的源頭尋摸了過去。隻見淮王府靠近西北角門的高牆上正掛著一人影,牆根還有一老婦和一丫鬟,三人本在全神貫注忙活手裡的事情,連李承冕靠近都未能察覺,還是那年輕的丫鬟瞧見了李承冕,開心地跑過來,期待地望著李承冕。
“你說話算數,給她賞銀了麼?”
李承冕掃了一眼,想起來眼前這人便是那日奉上桂花鬆針酒的丫鬟,牆根的老婦上前一把將丫鬟拽到身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貴人,夜深露重,是不是奴婢們叨擾了您休息,大家這就散了......”
“嬤嬤,快接住,這是我辛苦取來的香灰,小心全灑了。”
牆上的人影探出個頭,伸長了雙臂捧著一塊布包,他掛在空中搖搖欲墜,眼看著將將要灑下來,李承冕甩開扇子輕輕一托,“你們這是在......”
牆上的人昂著頭露出一整張臉,原來是積雲觀裡的抱樸。
抱樸索性胯過來騎在牆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我們在給薛娘子幫忙,蔣嬤嬤在施法呢!紅菱在打下手,我聽說真武大帝的香火能驅邪,剛回積雲觀掏出來的,彆院這會守得緊,我鑽不進去,隻好躲在這裡。”
紅菱抓住抱樸的褲腿,眉開眼笑道:“哥哥,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那位,要給薛娘子賞銀的貴人。”
“莫著急,咱們一個個好好謝過。”抱樸朝李承冕伸出手,做了個討要的手勢,“勞駕您將香灰還給我。”
李承冕將扇子上的香灰還給抱樸,滿腹疑雲不便發問,“你們繼續。”
“不過是本家的一點土方法,幫薛姑娘驅邪,心誠則靈,算不得什麼好法子。”
蔣嬤嬤捧起手中的瓷碗,盛著一碗清水,抱樸連忙從身後的包袱裡掏出一雙竹筷遞給蔣嬤嬤。嬤嬤接過筷子,攪動碗中的清水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碗中的水紋蕩漾形成渦旋,紅菱將抱樸手中的香灰灑進去一點,又抽出筷子快準狠朝渦旋中一插。
不出所料,筷子“啪”一聲掉落在地上。
抱樸在牆上看得心切,猛地一拍大腿,“是不是心思不誠懇,神仙不願意來啊!咱們都試了多少遍了怎麼沒有一次能成?”
“哥哥,你都忘啦,娘病得不行的時候,不就是嬤嬤使這法子從鬼門關搶回來娘的命麼?”紅菱氣鼓鼓地斥責道:“哥,你太心急也會影響我們的。”
蔣嬤嬤將碗裡的水潑在牆根,吩咐道:“紅菱,你去再舀一碗清水來,抱樸,你去換一雙道長吃飯的筷子來!你們兩個速去速回,姑娘還昏睡著,咱們可得抓緊時間!”
抱樸和紅菱得了令當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高牆深影下,隻餘下冷眼旁觀的李承冕和心急如焚的嬤嬤。
李承冕啞然失笑,隻覺得很是滑稽,這三個人不是誰給灌的迷魂湯,躲在此處白白忙活一場。
“你們和薛見微關係很好麼,要這樣費心費力的幫她?”
一聽到這,蔣嬤嬤眉間的皺紋又深了幾分,她愁著眉頭哀歎道:“娘子是個可憐人,奴婢這老身子能幫一把是一把,平日她給我們的照拂也夠多了。”
對於嬤嬤的感慨,李承冕不置可否,“她能住在淮王府,還有田莊地產,如何可憐?”
烏雲遮蔽,空氣中漂浮起一絲泥土的腥氣,該是要下雨了。
蔣嬤嬤搖了搖頭,“貴人身為男子,不能切身經曆,自然不能感同身受,薛娘子生姑娘時渾身的血流了一盆又一盆,奴婢親手浣洗的紗巾,常人生子先出來的需是頭,禾丫頭先出來的是腳,足足熬了兩天一夜,您瞧著禾丫頭機敏聰慧吧?早產先天不足,是不會說話的。”
“她身邊難道一直沒有人,願意幫她承擔一些麼?”
“有,怎麼會沒有,奴婢看得出來,娘子心裡掛著一把鎖,鐵索一頭拴在過去,一頭捆在腰上,不斷拉扯,心有魔怔,過得艱難地很。”蔣嬤嬤還在絮絮叨叨說些什麼,李承冕卻一點也聽不進去。
不知為何,他忽然很想知道薛禾在接過那枚藥丸時,心中在想什麼?是真的渴望一份圓滿的答案,還是帶著一腔恨意討要償還?
李承冕有點後悔,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包裹了飴糖的砒霜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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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府彆院。
“娘子,您怎麼懲罰都行,奴婢絕不躲閃。”素雨跪在地上泣不成聲,也不敢抬頭看薛見微一眼。
“罰你做什麼,罪魁禍首另有其人,豈能讓他躲在暗處得意?”薛見微一拍桌子,才發覺怒氣中竟帶著一份悲慟。
心口彷佛藏了一隻呼之欲出的白鴿,撲棱著翅膀叫囂著要衝破束縛。
等薛見微反應過來時,一口鮮血濺了自己的半邊衣袖,素雨大驚失色,跪步上前,摟住薛見微哭喊道:“娘子這是怎麼了!”
“你就守在這裡,我沒有回來之前不要離開。”薛見微從腰間展出那柄輕若驚鴻削鐵如泥的軟劍,就著血淋淋的衣袖擦拭嘴角,那隻鴿子終於飛身出來了。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薛見微當然明白個中緣由,李承冕見自己不願隨他入京,索性給薛禾下了毒藥,兩者一要挾自己必然會妥協跟著他回京,等到了上京,那可真是鳥入樊籠身不由己,上京的天子之命,她還能不從麼?
這麼多年了,李承冕你還是這樣,事事算計工於心計。
她在聽到素雨提及薛禾曾偷偷見過李承冕,很快便能理清薛禾為何能蹊蹺中毒,這不是她天賦異稟見微知著,而是得益於她對李承冕的了解。
於是,李承冕在返回北苑時,在夾巷中碰上來勢洶洶的薛見微,雪青色的長衫浸透了半邊血跡。
他目瞪口呆,府內若是有事,袁鬆、聞淵會第一時間來稟告。
那麼隻有一種可能。
李承冕停在原地,安安靜靜地等待自己的審判。
一柄利刃直接了當抵在李承冕的脖頸之處,寒光四射炸開了一片寂靜黑暗。高牆上瞬間飛身下來幾十名身著玄衣的護衛,刀指薛見微將她團團圍住。
李承冕略一揚手,幾十名護衛迅速收起長刀隱入暗影。
薛見微的手很穩,她上前一步麵無表情道:“為何要給薛禾下毒?”
你看看,見微知著,這就是薛見微的本事,李承冕心中更加篤定要不擇手段將她招入麾下,他笑道,眼神無辜至極,“為何是我?”
竹葉青藏起信子,獠牙就沒有毒了麼?
薛見微將刀刃翻轉一點,刺破李承冕的衣襟,不打算浪費時間,“解藥何在?”
痛,很痛,痛徹心扉,痛不欲生,痛心疾首。李承冕抬手摸了一下心口,明明沒有受傷,為何會這樣痛?
恍惚之間,夢境裡那朦朧的麵容逐漸聚攏,此刻與嘴角帶著血跡的薛見微交相重疊,也是這樣一雙充滿恨與厭的眼眸。
他眼神渙散,伸出手撲騰了兩下,卻抓了個空,“我們是不是認識?”
“那我也再說一遍,我們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