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半個時辰。
薛見微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彆院的下人,分開審問,拘在一起盤問,她不願錯過任何一個細微末節,那萬一的機會就是與從生死簿上搶奪薛禾的生命。
徒勞無功。
她虛著眼睛,撐起腦袋望著油燈的一點火光,層層疊疊的重影,有些發困,眼下已經二更天了。
對於太醫的一番說道,她將信將疑,非體己的人薛見微一概信不過。所以她還要這樣費儘心思地探查真相。
究竟是哪裡出了紕漏會讓薛禾中毒?
一定還有什麼漏洞,一定還有什麼蛛絲馬跡是自己忽略掉的,那一點無關緊要很可能就是謎題的至關重要。
“篤篤篤。”
敲門聲響,一人進來,周身纏繞著暮氣,是聞淵。他搓著手試圖驅逐一點尷尬,語氣生硬道:“我也不想管,隻是孩子危在旦夕,到底喚我一聲姨夫,有什麼我能幫到的麼?”
李昇正在焦頭爛額地尋找能醫治此毒的郎中,那麼能有閒心給聞淵知曉此事的,隻能是李承冕。
薛見微開門見山,“太醫說是中毒,但是解藥隻在宮裡,聞淵,以前你可曾聽過霽明解過此類毒素?”
“是何種症狀?”
“昏睡,醒不來。太醫說拖的久了就開始譫語。我已經齊齊審問了一遍,什麼端倪也探查不出來。”
過了平日入睡的時點,腦子昏沉沉重若千斤,雙眼瞪大乾澀枯萎。
薛見微站起身子飲了一杯涼透了的茶水,驅逐一身的倦煩,她渴了還能喝一口茶水,可憐的薛禾躺在床上,失了往日的生氣,成了泥塑木雕,一動不動。
聞淵輕輕撩起帷幔,小心翼翼地端詳了許久,他來瞿州也有些時日了,細細算來尚未認真瞧一瞧薛禾的模樣。
一雙眉似春山含英氣,鼻子秀挺顯果敢,唇若點櫻含銳芒,氣質卓然,瀟灑不羈儘展颯爽之態。
他不由得地感慨起來:“這兩人長得可真像,難道他就沒問過?”
“問什麼,問來問去也是一句話,薛禾的生父死了,什麼也不曾留下。”
聞淵的話語不經意之間猛然提醒了薛見微,她將薛禾的被角掖好,凝神問道:“你知道他昨日同我說什麼,邀我一同回京重建侍燈司,可笑麼?當初害得侍燈司分崩離析的是他,如今想要重整旗鼓的也是他,失憶也好啊,倒是落得這樣輕鬆自在。”
“他現下的日子也艱難的很,身邊全是武國公安排的人,雖然貴為天子,想要乾點什麼完全由不得自己,此次出行多虧擔了這祭祀的名頭,對於重封彭氏,國公爺並未置喙。”
聞淵長長歎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我知道你在尋摸此物,這是霽明多年的心血,你們姐妹一場,就當完璧歸趙了。”
聞淵伸手將卷頁的折角一一撫平,不舍道:“霽明早年積累了不少這樣罕見的毒藥,你也知道楊司使每每派給她的都是些難纏的案子,若不是這一本冊子,她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你且翻閱看看有無薛禾的這般病症。”
他將冊子放在薛見微的手中,又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可要仔細了,若是損壞絲毫,我定要抽筋扒皮讓你千百倍償還!”
薛見微僵著攤開雙手,薄薄的冊子尚且帶著聞淵懷中的餘溫,明明是溫熱的物件,頃刻間化成片片利刃劃在她的心口上,當真是心如刀絞。
該說什麼呢?
說對不起,可斯人已逝,對不起又不能起死回生。
說謝謝,可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不是簡簡單單一句謝謝,她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這份心意。
薛見微掙紮了一會,見聞淵已經站起身子要離去,連忙喚道:“聞淵!”
月華之下,聞淵的背影利落灑脫,似要斬斷過往羈絆,身披風霜終究是妥協了,他腳步一滯,揚起半隻手掌製止薛見微,打趣道:“關起門來說,咱們自家的孩子,萬不能白白吃了這樣的虧,就是霽明在,也是不同意的。”
說完便一掀簾子走了。隻餘下輕飄飄的話語蕩悠悠落在薛見微耳邊。恍惚之間竟讓她回憶起多年以前,她也是這般吃了虧,聞淵同曲霽明一並上手好好收拾了對方一頓,那時聞淵也是這樣說道:“平時我收拾你也就算了。咱們侍燈司的人,怎能平白受這委屈?”
昨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薛見微緊緊抓著手中薄薄的冊子,神色黯淡,沉默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得叩門聲響了兩下,緊跟著一人沉著嗓子小聲道:“娘子,此時說話可安全?”
說話之人正是丫鬟素雨。
薛見微不動神色將冊子塞進薛禾的枕頭下,抬聲應道:“進來說話。”
“娘子,有一事奴婢想來想去還是應當知會您一聲。”素雨進了屋子,率先將門叩緊實,見屋子裡隻有沉睡的薛禾與薛見微兩人,她兩手絞著帕子,“撲通”一聲跪在薛見微的麵前,哽咽道:“奴婢本想著無關緊要,可萬一就是這點岔子害得姑娘醒不來,奴婢恨不得一死了之。”
素雨淚眼朦朧,“姑娘偷偷去過王府的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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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遊廊蜿蜒於庭院之中,朱紅的欄杆在蔥鬱樹木的映襯下愈發鮮豔。繁茂枝葉層層疊疊,一點清冷的月光透過縫隙灑下細碎光影,光斑在地麵與廊間跳躍閃爍。微風拂過,樹影婆娑搖曳,遊廊籠了一層靈動的薄紗,探進來的枝椏蒼翠欲滴,將李承冕的身影重重包裹住,暗影裡誰也看不清他的麵目。
李承冕手捏一柄泥金扇,扇麵上是一副他自己親手臨摹的《五牛圖》,眼神卻一點在影壁之處,恍神之間心思遊走到久遠之地。
那日,他也是站在此處,影壁一角映出一張稚氣未褪,但非要板著臉做大人模樣的麵容。
薛禾一雙墨玉的眸子滴溜溜轉個不停,最後停留在遊廊之下的身影上。
兩人四目相對,薛禾清脆地喊了一聲,“叔叔,我可以進來麼?”
李承冕有點手足無措,這世間喚他一聲叔叔的人從來沒有,晌午的日頭正毒,曬得薛禾的臉頰微紅,鼻尖掛起幾滴晶瑩的汗珠,翹首以盼望著李承冕。
李承冕心想,這孩子已經立在門裡了,還要同自己確認一番能否進來。於是他配合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彆院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莫要說你走錯了路。”
薛禾一臉誠懇,“叔叔,你是不是姓薛?”
李承冕隻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好脾氣地應道:“我不姓薛。”
適才的一臉期盼,轉瞬間換了副麵容,垂頭喪氣了起來,薛禾握緊雙拳似乎給自己鼓氣,“叔叔家中可有人姓薛?”
李承冕想了想,回道:“不曾有人姓薛。”
薛禾不依不饒,仍然不肯放棄,“再想想,真的沒有人姓薛麼?”
話到嘴邊,李承冕竟然有些不忍心破壞那一雙澄澈的眼眸,他並不回答,反而問道:“若有薛姓人家呢?”
愁雲密布的雙眉敞開,薛禾抿嘴笑道:“若是有薛姓的人家,那家人可有年紀約莫二十六七的男子?我同您長得這樣相似,說不定咱們還是本家的親戚,那符合條件的男子也極有可能是我的父親。”
李承冕啞然一笑,萬萬沒有想到薛禾竟是來尋親的,你看編一個謊言就要用無數的謊言去圓謊。倒不如一針見血將真相告知與她。
未曾有過希望,也就不用承受破滅的苦楚。
李承冕一板一眼坦誠相告,“難道薛見微不曾告訴過你?你的父親已經死了。”
薛禾咬緊了嘴唇,藏在袖筒裡的雙手攥得更緊了,她呼了兩息恢複平靜,昂著臉細細打量起李承冕,須臾,對這張姣好的皮相做出言簡意賅的評判。
“你是個壞人。”
對於這樣直白的評判,李承冕不甚惱怒,反而覺得十分有趣,他彎下腰湊近薛禾,不解道:“怎麼就是壞人了呢?”
薛禾的直截了當,像是一把孜孜不倦的鑰匙,鍥而不舍地鑽開李承冕的心門,他陡然生出幾分好脾氣,耐下心問道:“裹了飴糖的砒霜,和砒霜味的糖果子,你願意吃哪一個?”
薛禾不假思索道:“當然是砒霜味的糖果子,即便是砒霜苦味,也是果子。”
“那便是了,你願意聽好聽的假話,還是難聽的真言呢?”
薛禾不再言語,她定定盯著李承冕,忽而又改變了主意,“你和娘親說一樣的話,那你是個好人。”
歌頌讚揚的詩詞佳句成千上百,往日出口成章的薛禾此刻不願虛與委蛇,她挑三揀四,隻選了最樸實無華的一個。
她一屁股坐下,似乎早已預料到了,很是惋惜地歎了口氣,“要是你姓薛就好了。”
剩下的話不用薛禾講完,李承冕自然明白,倘若自己姓“薛”,薛禾便可將關於“父親”的這一期望心無旁騖地放在自己身上。
李承冕姑且認定,這是一份來自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不參雜任何權利金錢,美好而真誠的肯定。
你是個好人,要是你姓薛就好了,那麼你就可以做我的父親。
李承冕覺得心裡苦澀至極,如何做父親,他一竅不通,因為他不曾擁有過父親,連東施效顰也不能。
他伸出手指幫薛禾拭去鼻尖的汗珠,“為何你的父親偏要姓薛?說不定你隨了母姓,你的父親另有姓氏。”
薛禾不懂,她隻知道書院的同學都是隨了父親的姓氏,那麼她便理所應當認為自己的父親也該是“薛”姓,這一發問頓時令薛禾豁然開朗,她抓緊李承冕的衣袖,喜出望外又帶著羞澀,“叔叔,有沒有可能...你...會不會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呢?”
李承冕屈膝挨著薛禾坐下,肅聲道:“我生過一場病,忘了許多事情,如你所說我既是個好人,這世間真有我的妻女,這麼多年,她們早來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