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十八)(1 / 1)

“莫要慌了神,你且起來細說。”

薛見微一把撈起顫顫巍巍站不起身子的胡嬤嬤,可憐老嬤嬤一把年紀仰起麵來已經是老淚縱橫。

“今兒個禾丫頭下學回來一直說心口憋悶,晚飯也沒吃上幾口便睡下了,我放心不下去看看,卻如何也叫不醒她,王爺傳了郎中來也瞧不出什麼毛病,您快隨我回去看看吧。”

抱樸撓了撓頭,不解道:“怎會瞧不出病症?可有換其他的郎中來瞧一瞧?”

“娘子,王爺傳來的是範家的郎中,自是信得過的。”胡嬤嬤哽咽著抓住薛見微的胳膊,“是我照顧不周到,娘子怎樣責罰我也認。”

薛見微袖子裡的五指緊緊攥住,指甲紮進掌心也不覺得疼痛。她這個當娘的向來是不稱職的,因為薛禾的身世,自小到大,她對於薛禾的管教約束多於關愛嗬護。小孩子家家磕了碰了她也不甚上心,反正自己也是這般長大的。

但今夜,她卻在這裡操勞些旁的不相乾的事情,為此而忽視了薛禾。

薛見微攙起胡嬤嬤,即使心跳若擂鼓,她也麵色鎮定道:“莫擔心,既然郎中瞧不出病症,說不定隻是咱們自己嚇唬自己而已,先回去瞧瞧究竟是個什麼情形。”

這句話一出,與其說是安慰胡嬤嬤,不如說是薛見微寬慰自己的話語。

夜深了,淮王府彆院難得的熱鬨,尚未進門,薛見微遠遠便看見院外圍了一圈府裡的下人在交頭接耳。

胡嬤嬤氣急敗壞走上前斥責起來,“你們這幫天雷劈了沒良心的東西,都擠在這裡做什麼?平日怎麼不見來彆院走動,要我進去稟告元總管一一治你們的罪麼?”

她甩開袖子三兩句吼得一眾人皆作鳥獸散開,薛見微叮囑道:“多叫幾個人,守在門口,莫要閒雜人進來。”

說完她提步急匆匆進了彆院直奔薛禾的閨房。

李昇背著手站在屋簷下來回踱步,跟著薛見微的腳步忙聲道:“郎中瞧不出個病症,我思量著莫不是中了邪物?要不要去請洞虛道長來看看是不是跟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什麼病症郎中都診斷不出來?”薛見微心急如焚,抬手撩起床榻的帷幔,薛禾緊閉著雙眼躺著,乍一看像是睡迷瞪了,一動不動。

“薛禾?”

“娘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藕,快起來嘗嘗!”

“薛禾,上書院要遲到了,還不趕緊醒來?”

“......”

一連發問,無人應聲。

薛見微俯身將耳朵貼在薛禾的胸膛,幸好還能聽見心跳的聲音,她摸索著抓起薛禾的手腕,還能感受到手腕之間的脈搏。隻是不似常人般用力。

薛見微摸到薛禾的衣領上有些發潮,她伸出手指撫摸上薛禾泛紅的臉頰,忽然發覺薛禾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點水珠。

“沒用的,我也喊了好幾聲,下人還潑了杯水,依舊醒不來。”李昇長歎一口氣,看著薛禾悵然道:“可憐的孩子,要遭這樣的罪。”

薛見微一手緊緊握住薛禾的手腕,側過身子環視一周候在屋子裡的下人,厲聲道:“早上出門還是好好的,白日我不在,你們都是怎麼服侍的?一一講與我。”

丫鬟碧雲上前顫聲道:“娘子,姑娘下學是我和門房的趙福一起接過來的,在馬車上就有點病懨懨的,姑娘說困得很在馬車上小憩了一陣。進了門便是素雨姐姐照顧的。”

素雨緊跟著上前一步,接話說道:“姑娘回來便進屋子睡了一覺,等到用晚飯的時間胡嬤嬤哄著姑娘起身吃了兩口青米粥,就又睡下了。夜裡胡嬤嬤來,想讓姑娘吃點宵夜,怎麼叫不醒。”說著便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事出反常,薛禾並不是身體孱弱之人,怎會平白生病。莫不是食用了什麼東西?薛見微眼眸一瞥,李昇默著眼神一點,看來他也有此猜測。

薛見微揚聲道:“她的吃食你們可曾用過?端來。”

一婆子從案幾上端出半碗還未撤下去的米粥,“娘子,這是姑娘今日吃過的粥,要不要再請偏廳候著的郎中看看?”

李昇揮了揮手,應答的婆子便端著碗將丫鬟都攆了出去。他見屋子沒人,低聲道:“我記著以前侍燈司的曲霽明生前辦過不少這種悄無聲息的案子,要不將聞淵叫過來問一問,說不定是什麼醃臢貨起了歹心,做了這禍事。”

“薛禾又不與人結仇,怎會有人要害她?”薛見微一顆心墜入深穀,她兩隻手小心翼翼托起薛禾的手,聲色喑啞哀慟道:“一定是我罪孽深重,老天要來懲罰我!”

“莫要胡說!”李昇氣道:“你有什麼罪孽,這世間最該遭罪的人還好生活著,輪不到你來替他人承受這苦果!”

他望著窗外婆娑的樹影,猛地一拳捶到牆上,“薛禾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這麼在王府裡出了事,我也難逃其責。我就不信請遍天下名醫,還診斷不了孩子的病?”

這一拳極為用力,剛剛提步邁進門檻的李承冕隻聽得一聲沉悶的“咚!”他急忙推門一看,隻見李昇一臉氣急敗壞,拳頭還未從牆上落下。

“有空在這裡怨聲載道,還不如早早想些實際的法子。”

他一側目,身後跟上一留著山羊胡須的男子,身著鴉青色長袍,單手提著藥箱躬身朝李昇行了一禮,“微臣拜見淮王殿下。”

李昇大吃一驚,宮裡的太醫怎會出現在此地,不過他掃過李承冕又覺得此問多餘,必然是李承冕隨行帶著的。禦駕出行,李承冕怎麼可能隻帶著一個護衛呢?

“無需多禮,請太醫用心診治。”李昇示意薛見微起身,為太醫騰出地方,薛見微兩腿發軟,驟然一用力竟然站不起來,又跌坐回去,李昇連忙攙住薛見微,扶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李承冕眼神一瞥落在這兩人身上,又多看了李昇兩眼,瞅著他麵上這般情真意切的著急,難道果真如自己猜測一般,這薛禾是李昇的孩子?

這樣一想,他看李昇的眼神又多了一絲不屑,心中極為不恥,這樣縮頭不敢擔責的烏龜王八算什麼男人。

太醫神色凝重眉頭緊蹙,三指搭上薛禾腕脈,細察脈象,又見薛禾麵色青灰臉頰發紅,牙關緊咬,氣息微弱。太醫心憂,以指輕按脈香,湊近聞了聞氣息,麵色陰沉地從藥箱中取出一枚銀針刺向薛禾的喉嚨,須臾,他取出銀針,隻見針頭發烏,薛禾脖頸間白皙的皮膚留下一個墨色點跡。

太醫轉頭向薛見微道:“氣息三短兩長,臉頰紫紅昏睡不醒,再拖下去會發譫語之症,不像是病了,倒像是某種毒藥,倘若這藥中過度使用風茄子。”

他轉身向李昇比劃道:“風茄子,又名曼陀羅花,秋季采曼陀羅花,陰乾後等分為末,若用熱湯調服三錢,即昏昏如醉,旁人呼喚也不曾醒來。依微臣之見,當務之急應是需速取解藥,遲則恐有性命之虞。”

薛見微一聽中毒,已經三魂丟了七魄,越是這種要緊的時候,人要清醒才不至於昏頭出錯。她勉強定住心神,道:“解藥何在?”

太醫抱著手麵帶愧色,“這草藥並非醫者常用,故而此行並未帶解藥,況且這些隻是微臣一番推測,如想徹底解此毒,隻有宮中有上乘解藥,娘子應當即刻出發,進京解毒。”

“不行!”

薛見微單掌用力握緊桌角,浮虛的雙腿將將緩過來,“既已知曉薛禾中了什麼毒,我們在瞿州就醫治不得麼?偏偏要去京城治療?”她餘光掃過一旁的李承冕,又補充道:“此去路途遙遠,薛禾怎能顛簸得起?”

“娘子有所不知,真正的解藥,需要上乘精粹的東莨菪,能解此毒的隻有宮裡的曲太醫。”

送薛禾進宮無疑是送死。她遠在瞿州還能躲開一些閒言碎語和不懷好意,若是真入了宮,薛禾活著等於死了一般。

她正在考量個中厲害,忽而聽見有人鼓掌。

李承冕在一旁看得仔細,薛見微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執意不願入京,他抬手鼓掌譏諷道:“薛娘子真是好強的定力,薛禾性命危在旦夕,搶得一份時間便多一份生存的希望,你居然還能在這裡猶豫不決,莫不是這孩子非你親生,沒什麼感情,她的死活自然也就與你沒什麼乾係了!如此冷酷無情之人,想必這機敏的孩子從小跟著你吃足了苦頭,難保不會讓人多想,這下毒之人是否就近在眼前呢?”

薛見微皺著眉頭看向李承冕,腦海中一片空白,她都快忘了,親耳聽到李承冕這麼長篇大作,似乎已是前世的記憶般久遠,以至於她都無法從眾多凶狠惡毒的辭藻裡挑出一兩個進行適當的反擊。

因為李承冕已經搶先一步,將那些最惡毒的詞語說了出來。

“啪”一聲,案幾上的茶杯擲向李承冕,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承冕!你欺人太甚!”

李昇上前一步死死揪住李承冕的衣領,“用不著在此處說這些風涼話,這裡廟小裝不下您這座菩薩,還是另覓他處吧!”

“原來你也會發脾氣?哈哈哈哈哈!還當你脖子一縮隻會躲藏起來。”李承冕喉嚨裡擠出一絲鄙夷,“你們若是待這孩子有情有義,又怎會讓她中毒?”

“李昇,由著他信口雌黃,我自然問心無愧。”薛見微上前擋住李昇的怒氣,拉住他的衣袖麵不改色道:“夜深了,還請陛下早日休息,莫要插手我們的自家事。”

薛見微緊咬著嘴唇,目光如炬,那緊抿的嘴唇好似在用力抑製著內心的怒火。若是眼神能傷人,李承冕已經千瘡百孔了。

李承冕斜睨了一眼,圍獵便是如此,窮鳥入懷困獸猶鬥,逼緊了可就本末倒置了。

“聽見了麼?這是他們的家事!”

李承冕眼神一點瑟瑟發抖的太醫,轉身離去。那太醫提著藥箱緊跟李承冕的步伐,朝李昇行禮,不敢多言匆匆離去。

兩人走了一陣,身後的太醫見四下無人,趕上前壓低嗓子道:“陛下,此毒雖不至於傷身,但耽擱久了恐會損傷精元,若她執意不肯離開……”

李承冕腳步漸緩慢,氣定神閒道:“她不肯,朕多得是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