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十七)(1 / 1)

薛見微本能地想要扭開手腕,掙脫李承冕的束縛,但他用了十足的力氣,似乎擔心薛見微這尾魚幻化成一條敏捷的小蛇,“嗖”地一聲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積雲觀的一眾道士們都集聚在正殿,參與超度儀式。唯有這兩人逆流而上擠出人群,李承冕拖著薛見微停在一處僻靜之地。

夜色凝重幽深,正殿的香火燒得正旺,點亮了一角獨屬於兩人的夜幕。

李承冕虛著眼睛,凝神望向薛見微,卻心有猶豫不知如何開口。

那時多久的事情了,似乎從未有人敢直呼他的名。恍惚之間讓李承冕墜落進久遠的記憶裡。那個被刻意遺忘的兩個字,此刻被李承矍從冰封的湖裡掏出來,沾染著時間沉澱的灰塵和沙礫。

李承冕是先皇親賜姓名,在此之前他沒有姓氏,隻有名,叫承免。

承免…承免…承免

除了母親,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喚過他了。

李承冕心想,也許是因為深陷血案令人害怕,能讓薛見微慌不擇路地喚他“承冕”來換取一點安全感。

一字之差,但音節相同。這簡單的兩個字讓李承冕心神一動,他走了兩步,行至院中一口偏僻的枯井,像個孩子即將要展示自己的百寶箱一般驕傲,揚眉柔聲道:“薛見微,你過來,給你瞧樣東西。”

薛見微眼眸一轉,她正在為方才那一刹那的分心而懊悔不已,眼見李承冕立在井邊喊她過去,她心中頓覺不妙。

“承免”二字是為忌諱,宮中諱莫如深。她也是恍神之間才會情不自禁。

這人該不會要毀屍滅跡吧?所以才拖了自己至這偏僻之處,道士們誦讀經文的聲似蚊蚋,她也沒怎麼注意來時的路,此處一定離正殿較遠。

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古舊的院子,紅牆綠瓦仿若遺世獨立之所,空氣中彌漫著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灰塵氣息,院角一株海棠樹,身姿婀娜,滿樹繁花點綴,層層疊疊的花瓣在微光下透著溫潤色澤,微風剛剛拂過,花瓣紛揚飄墜,下了一場獨屬於秋日的花雨,淡雅的花香伴隨著積雲觀的香火氣,悠悠飄散開來,絲絲涼意縈湧上心頭。

李承冕肩頭落了一兩朵花,他身影欣長,立在樹下的一口枯井旁,見薛見微一動不動,他又喊了一聲,“薛見微,你過來。”

薛見微膽戰心驚,磨磨蹭蹭地挪到井邊,背靠著這一株海棠,她凝神瞅著李承冕,眼神又不著痕跡地落在海棠樹後的高牆。

隻要李承冕一個動作釋放出危險的訊號,她便即刻飛身上牆逃之夭夭。

李承冕將五指攤開置放於枯井的上空,似乎在感觸些什麼。等了一會,他探過身子朝薛見微的額頭伸出手來。

薛見微屏住呼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偏過頭,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李承冕。

興許是薛見微的表情過於視死如歸,李承冕忍不住笑了一下,兩根手指從薛見微頭頂的樹枝上拂過,取下三四朵綻放得飽滿的海棠花。

“你瞧。”

他邊說,五指在枯井中央打了個圈,拋出掌心的海棠花。

寂靜幽深的井口平添一份春色,海棠花緩緩下墜之後,好似長了翅膀有了生靈,被井底的風托起在空中愜意地起舞,幾枚花朵轉悠了好幾圈才懶散地墜入井中,消失在黑暗裡。

李承冕觀察薛見微的表情,語氣中帶著點得意,“很神奇吧,像不像蝴蝶?作為你推斷正確的賞賜,我把這個秘密分享給你。希望能替換掉你方才不好的記憶。”

薛見微愣了好一陣,才抿嘴輕聲道:“多謝。”

“無妨,我說了,這是賞賜。”李承冕又從枝繁葉茂地海棠樹裡挑出幾朵花遞給薛見微,“你也來試試。”

薛見微湊近枯井,深不見底的井底微風輕拂,將她額前的碎發吹得晃晃悠悠,她接過李承冕掌心的花,肆意拋下。

春色重現,蝴蝶在暗色中起舞又落下,將薛見微心中的沉悶驅散開來。她如釋重負地攤開雙手,似乎要將殘餘的一點陰霾一並甩開。

李承冕盯著緩緩落下的花朵,歎了口氣道:“身為天子也會有許多不儘如人意,力不從心之時,宮裡有好幾口枯井,每當我覺得煩心之時便會如這般,拋灑幾朵花,假裝所有的煩累都隨之消失殆儘,除去一身汙穢,很是管用。”

可是她能說什麼呢?她說什麼都不對。

薛見微望著李承冕,斟酌了片刻,才不近不遠地客氣道:“謝謝,我很喜歡。”

“隻是謝謝便夠了麼?”

倘若在往日,他為了達到目的花費些心思也未嘗不可,凡事都應當有代價,一件換一件,天下從沒有免費一說。

可今日不同,見了薛見微掛著清淚,他隻想用自己認為最質樸的方式,換取一點她的開心,什麼也不圖謀,隻想讓她開心一點。

這不應該。他從來不是這樣施不望報,慷慨大義的人。

李承冕搜腸刮肚了片刻,將這一不尋常的舉止粗暴地定義為:求賢若渴。

一定是的,求賢若渴,才會出此下策。古有信陵君禮賢下士,他李承冕就不能摘花求賢?

他的眼裡泛起一絲看起來十分坦誠的笑意,“我的提議你不考慮考慮?”

薛見微不解,思索了片刻仍舊未能想起李承冕口中的提議是什麼。她一臉疑惑回望向對方。

“說吧,條件你儘管開,隻要不至於過分,一切都可以商量。什麼條件你願意隨我一同去京城謀事,眼下,我的身邊實在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李承冕想了想,又問道:“你知道侍燈司麼?”

不等薛見微應答,李承冕聲色淩然道:“大荀朝侍燈司,凡天子之命無無所不從,無往不利。侍燈司列為掌燈替先皇察訪四方燭照幽微,功不可沒,你可否願意入京助我一臂之力?”

薛見微呆若木雞,久久緩不過神來。所以周周轉轉大半生,她又要回道最初的軌跡裡重蹈覆轍麼?

一句句讚賞侍燈司的話語從李承冕的口中說出來,傳進薛見微的耳朵,聽起來極為諷刺。她隻覺得這世道一定是瘋癲魔怔了,自己才會在這裡同李承冕歲月靜好地討論重建侍燈司。

她默了一會,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揚聲問道:“侍燈司如此至關重要,為何會消失殆儘?”

李承冕一怔,顯然沒有預料到薛見微會陡然問,他避開薛見微炯炯目光,插科打諢道:“興許先皇另有籌謀吧。”

“還有一個問題。”薛見微退後一步,聲色喑啞,“方才你的提議,是出自什麼身份?”

李承冕沒有出聲。高牆外隱約還有道士誦讀經文的聲音,好似報喪鳥一遍遍提醒著薛見微。

“若是一並分享秘密的朋友呢?”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生硬地拒絕,“我不願意。”

“為何?”

李承冕雙手一攤,上前兩步逼問道:“你不是缺錢麼?侍燈司的俸祿不低,我會額外撥給你賞銀,還有陳繼廣一案你查案有功,我自然另有重賞,你的孩子也可以入秋學進國子監精進學業,你有何不滿足?”

薛見微一字一句再一次重複道:“我不願意。”

李承冕笑了,他負手而立身子微微前傾,湊近薛見微低聲道:“若朕執意呢,你該如何?”

“叮”一聲。

積雲觀的鐘聲響起,陳繼廣的超度儀式結束,洞虛道長在鳴鐘送亡人靈魄上路。鐘聲自道觀鐘樓悠悠響起,於夜色中蕩漾開來,聲色沉悶幽遠,在沉寂的夜空中傳遞出一份對於死亡的敬畏之心。

聞鐘鳴而思遠,薛見微眼神清明,頓時清醒了不少,那朵豔麗的海棠花一花障目,今是而非,眼前種種皆為虛幻。

她聲音溫順,卻身披荊棘,“陛下,您打算重建侍燈司,國公爺知曉此事麼?”

伴隨一聲聲經文誦讀之聲,遠岫出雲,縹緲空靈,其聲回蕩於天地之間,似能破混沌醒世塵。

鐘聲悠悠,宛如一道銀河將近在咫尺的兩人隔開,遙遙相對。仿佛適才兩人的溫柔不過是鏡花水月,此刻如夢初醒,麵對現實。

李承冕隻覺得心自澄明,神思悠然。他眉頭一點,冷笑一聲,“薛見微,你是想死麼?”

薛見微拱手行禮,恭敬道:“奴婢不敢,隻是想提醒一番陛下,朝堂並非一人能翻雲覆雨,遮天蔽日之事於大荀朝來講並非新鮮事,望陛下三思。”

李承冕正欲開口,忽而院中闖進來一小道士,氣喘籲籲漲紅了臉,趴在門框朝裡望去,待得和薛見微眼神一對,立即呼喊起來,“薛娘子!門上有人找你,出大事了!”

來人正是抱樸,他本在正殿同師兄們一並禱告誦經,聽得門上有人在四處尋找薛見微,他見那婦人神色慌張失措,便趁著沒人注意偷偷繞過去,引著來到此處。

抱樸尚未說完,他身旁的胡嬤嬤小跑著撲倒在薛見微身前,顧不得禮數抓住薛見微痛呼道:“薛娘子,您快回去瞧瞧吧,薛禾怕是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