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十五)(1 / 1)

事情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李承冕把玩著手裡的一節竹管,披著一身月華在黑暗中笑了一聲。手裡竹管輕擰開來,裡麵是一卷加急的密信。

這是他從入住淮王府後,第一時間飛信回京城要求徹查的事情。直至今日,才收到回信。

果真如他猜測的一般,隻是一切還要超乎他的預料。

李承冕責令秘密探查薛見微底細,回信卻是一片空白。這個人像是憑空從瞿州出現的,甚至連她那女兒的身份也查不出來。

密信上隻是寥寥數語:薛見微,甲辰年生人,育有一女,父不詳。另其聲稱淮王表親,未查到親緣。

甲辰年生人,算起來與自己是同歲。

李承冕的手指點在父不詳三個字上,不免冷哼了一聲。真是可笑,那薛見微明顯是一點虧也不肯吃的人,身手不凡卻躲在瞿州,甚至還能心甘情願孤身養育一個孩子。

又是什麼敢叫薛見微信誓旦旦安慰那丫頭,今日奉上的酒必然會得賞賜?

這種基於自己喜好的邀功讓李承冕心有不安。他自問一生藏匿喜好枕戈待旦,此刻竟有一人不費工夫就可以揣摩出自己的喜好。

他佯裝醉酒,衝上前想要試探一番,卻吃了個閉門羹。任他如何表演,薛見微自始自終都能不露痕跡地推回去。

李承冕勾起嘴角,這人若不能為我所用,必要毀之。

他眉頭一點,凝聚成峰層巒疊嶂。薛見微一身破綻,卻天衣無縫,唯一的變數說不定這孩子的父親才是重中之重。

紫檀木雕花屏風後,袁鬆尚未離開,他等了片刻不見李承冕的差遣,便率先請示道:“陛下,需要臣前往田莊再打探些明細麼?”

李承冕攥緊手裡的竹管,低聲道:“此事我另有安排,眼下另有重任交付與你。你去查一查,薛見微的孩子生父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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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禾趴在桌子上小心打量著臉色陰沉的薛見微,大氣不敢出。許久才小聲問道:“娘,咱們今夜還對論麼?”

薛見微單手撐這腦袋,有氣無力道:“我有些乏了,你先休息吧,明日咱們再議。”

“那您讓我整理的文書還看麼?”薛禾將手裡的一疊紙遞給薛見微,獻寶似的期望換來一點薛見微的嘉許。

薛見微側目,一眼瞥見雋秀的字跡中,一行寫著:“無論血親與否,皆應殺之而後快。”

她一把扣下那疊紙,強撐著打起精神安慰道:“今夜不能陪你上街看花燈了,等過兩日閒下來,你想要什麼娘補給你好麼?”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娘不必事事哄著我。”平日裡薛禾定要板著臉發點小脾氣給薛見微看,但她今日很有眼色,也不爭論,乖乖聽了話收拾好東西,先行離去。

薛禾走到門口,忍不住又轉身問道:“娘,那人......是不是很奇怪,不論如何怎能殺掉自己的血親呢?”

“當然不能,所以我讓你整理自己的思緒,你不應該也將他的話記錄下來。”

“不過我覺得他說得對,必要時候定要采取非常手段,哪能事事照本宣科紙上談兵呢?”薛禾想了想,又道:“他的觀點太為離經叛道,驟然一聽不免稀奇,這話若讓夫子聽見,免不了挨一頓手板子!”

薛見微很難想象,李承冕挨手板是什麼情形,不過心口不一的李承冕,常常依著他人的心思,從不表露真心。誰有機會能聽到他心中所想,實屬難得。

“你有空操心彆人,還是多想想明日的功課!”

薛禾趴在門邊,一板一眼道:“娘,你放心,雖然你平日總是訓斥我,有時候還要罰我打我的手心兒,我都不在意,您要記著這世間隻有我對您最好,最疼愛您!您也要像我疼愛您一樣疼愛我!”

看來各抒己見的一場辯論,她的話還是讓薛禾心有餘悸。

薛見微臉色漸緩,噗嗤一笑,柔聲寬解道:“好啦,方才的辯題隻是為辯而辯,並不是我的真心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薛見微草草將案幾收攏起來,又喚來下人引著薛禾回房。屋子裡隻餘下她一人冷靜下來。薛禾敏感,總要一遍又一遍纏著自己。這一點不像自己,也不像她父親。

她隻覺得心裡亂糟糟的,索性立在院裡吹一吹風。

更深漏殘,萬籟皆寂,冷月棲於高枝,寒星隱於雲翳。院子裡那棵亭亭如蓋的桂花樹下,多了一個人影。

那人身著青灰色長衫,年紀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半個身子藏在桂花樹下,見得與薛見微眼神一對上,立刻哆哆嗦嗦地從樹下走出來,拱手行了一禮。

“見過薛娘子。”

薛見微單手扣在腰間,發覺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道童,瞧著眼熟些許,頓時鬆了口氣,她斂眉問道:“夜深貿然來訪,所為何事?”

那道童麵容稚嫩,囁嚅道:“娘子,我是積雲觀的道士抱樸,為了先前積雲觀的凶案來的,您看能否借一步說話?”

薛見微環顧四周,隻覺得風聲鶴唳杯弓蛇影,她一揚手推開門,道童便攏著袖子一骨碌竄進屋子裡。

進了屋子裡,抱樸的神色緩緩鬆懈了下來,他搓著手似乎正在準備措辭。

薛見微並不催促,隻是目不轉睛盯著抱樸,隻要對方稍有動靜,她隨時準備手起刀落,取下對方的人頭。

“薛娘子,有一事之前他人來問我,我都假托不知情,但耐不住心裡煎熬,思前想後還是來告訴您。”

薛見微疑聲道:“為何要告訴我?”

“娘子前幾日不是來積雲觀查案,還同我們道長說了好一會子話,說不定今夜我的話能助您一臂之力。”

抱樸從懷裡掏出一本厚厚的簿子,翻開給薛見微看,“您常來積雲觀禱告祈福自然是認得的,我在打理功德箱時,發現了這個。”

薛見微接過來一看,發黃的紙張上不外乎寫了些捐贈的財物,以便積雲觀修繕大殿。抱樸伸出食指點向落款的兩行,薛見微小聲念道:信主祈願以此功德超度亡人薛軼之靈。

落款的日期正是陳繼廣遇害的那一日。

抱樸解釋道:“我在積雲觀負責整理功德簿功德箱,娘子您來得勤,每次悼念的人都是一長串,我有些印象,那日陳繼廣是先於您來到積雲觀,他捐贈了許多銀錢後寫了這一頁便走了。因為他捐贈的多我留心看了一眼,這亡人是您之前寫過的人名,看您完全不知情的樣子,我想來知會您一聲,說不定這人和陳繼廣被害有點牽連。”

薛見微隻覺得手指發顫,嗓子發乾,她不得不沏了一杯茶水一飲而儘,緩解心中的不安。

這不應該。

陳繼廣雖與父親同僚一場,但絕無可能會知曉父親去世。

明麵上來看,薛軼在和光十八年就已失蹤再無音訊,薛見微拚儘了一身鮮血,才找到這份謎題的真相,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自始至終,都不曾有陳繼廣絲毫關聯。

薛見微清了清嗓子,“說不定他之前看過功德簿,隨便選了一頁照抄呢?”

抱樸緩緩道:“可是他寫之前沒有翻閱,寫完當日便逝世了。如果隻是為了這,我也不會深夜來叨擾您,其實還有另外一事。”

他從袖子裡掏出截摩挲得分叉的麻繩,遞給薛見微,“這是我前日在清掃閣樓時,從廂板裡掏出來的,我記得他當日書寫功德簿時,手上也纏繞了麻繩,為此還將未乾透的筆跡擦花了。”

泛黃的紙張確實沾染了些墨跡。

“他往日常來積雲觀麼?”

抱樸思索了片刻,搖搖頭道:“應該不曾常來,若是像娘子一般常常捐贈,我自然是有印象的。那日他也是捐贈了好大一筆銀錢,拗不過我,才在功德簿子上寫了東西。哦對了!我隱約記得他在叩拜時,似乎說了什麼戴罪之人就不必登記功德簿了。”

抱樸盯著薛見微,鼓起勇氣道:“之前州府的人來查案時,我隻說不知情,擔心牽扯到無辜之人,可找到這麻繩我就知道事情肯定不簡單,考慮再三隻敢來尋您吐露一番。”

一截普普通通的麻繩,難道暗藏玄機?

薛見微接過麻繩,一節節撫摸過繩子粗糙的紋理,沉默不語。

“娘子,今夜來隻是為了這兩件事情,時候不早我就先退下了。”抱樸糾結了一會,央求道:“娘子,您若有問題可以來積雲觀找我,隻是千萬彆說是我說的,我在積雲觀本就人微言輕,若是鬨大了我也無處可去了。”

薛見微收起麻繩,轉而將功德簿翻到陳繼廣書寫的那一頁,“我替你保密,你也要替我保密。咱們一事換一事,如何?”

見抱樸痛快地點了點頭,舉起三根指頭朝天,“絕對守口如瓶。”

薛見微徑直撕下功德簿的一頁紙,夾在指間,“藏麻繩的廂板是不是在靠窗的東側?”

抱樸甚為震驚,倘若不是因為閣樓的血跡擦拭不掉,道長責令拆開翻修,他也不會在清掃時發現廂板裡彆有一番洞天。

他瞪大了眼睛訝然道:“娘子怎麼知道?”

薛見微抬眸,望著屋頂的橫梁笑道:“我說我猜的,你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