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十三)(1 / 1)

夜風蕭瑟乍轉涼,冷霜無聲濕桂花,萬家燈火共團圓。

即使張燈結彩,絲竹弦樂不斷,整個淮王府也滲出一份幽靜冷森的淒涼,一點人氣也無。

桌上玉盤珍饈,美酒佳肴琳琅滿目,隻是安靜躺在原處,無人有意品嘗個中滋味。

倒是酒,一杯又一杯。

李昇忍不住勸解道:“皇兄龍體欠安,切勿貪杯,要多注意身體啊。”

“這酒,宮中倒是少見。”李承冕把玩著酒杯,漫不經心道:“往年不曾在王府品過。”

“少有能和皇兄一同過中秋的機會,臣弟特地叮囑今年府裡要多花些心思操辦,可還行?”

李承冕微微一頜首,不言語。

李昇立即高聲吩咐道:“元慶,佳釀有賞!”

幾杯酒下肚,酒意上頭有些燥熱,李昇趁手鬆了鬆衣領,悵然道:“以前中秋家宴,父皇還要給我們兄弟幾個專門嘉賞月餅,每一年父皇都記著我愛吃棗仁餡的,太子哥哥是核桃鬆子,二姐是陳皮豆沙餡......”

一句話戛然而止,李昇突然警惕地看了眼李承冕,立即閉上了嘴。

“汩汩”水流聲,李承冕提起桌上的甜白釉單耳執壺,徐徐將酒注入酒杯。

一杯酒續上,李承冕置若罔聞,自在地淺啜了一口,“案子查得可有進展?朕已經寬限了多些時日。”

李昇臉上依舊掛著熱情的笑,絲毫不減,“陳繼廣是永寧元年孤身一人來到瞿州的,他從和光六年辭官之後,一直沒有音訊,不知為何,他無親無故的要來這裡?”

李承冕放下酒杯,看著李昇,靜等著他說下去。

“皇兄,陳繼廣的籍貫冊上明明是俞州,但我差人去走訪是一點痕跡也無,就算他多年遊蕩在外,也不應該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吧?這陳繼廣的出現本就是個謎。若非要講個什麼眉目麼,他辭官之後並未回俞州,而是久居在垚州。”

李昇將杯中酒一口飲儘,似乎為了給自己壯膽。他目光炯炯,看著李承冕,緩緩道:“皇兄,您還記得吧?垚州,父皇未打下那片土地之前,它叫燎陽。”

李昇朝元慶遞了個眼神,元慶躬身閉門退下,候在外麵的下人被驅散,絲竹之聲銷聲匿跡。

朗朗夜色下,偶有幾聲鷓鴣叫劃破整片沉寂。

李承冕聽了兩聲,輕聲吟道:“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惟有鷓鴣飛。”

倏爾,他笑了笑,宛若一條竹葉青,慢條斯理吐出信子,“李昇,薑瑜自焚時,你恨父皇麼?”

“啪!”一聲,李昇緊握的酒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昇呆呆楞在原處,手指被碎片劃破也不曾察覺。

他喃喃道:“恨?我...我應該恨麼?”

見到李昇如此失神的樣子,李承冕慵懶地斜靠在圈椅上,兩根手指撐著腦袋,一字一句誦道:“淮王李昇之妻暴戾不仁,唆使其夫結黨營私敗壞國事,李昇不予訓誡任其惡行滿貫,此實乃奸邪之人,即責令其逐回母家,交與刑部,視薑家罪臣同罪並罰。”

竹葉青“嘶嘶”地吐出紅色的信子,適才躍躍欲試的獵物刹時間放棄了掙紮。

李承冕緩緩道:“接到父皇聖旨當夜,薑瑜便在王府自焚而亡,你,難道不恨麼?”

李昇一把揪住李承冕的衣領,怒嗬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記得這麼清楚!為什麼你要提醒我?我已經躲到瞿州來了,你們還要我做到什麼地步!”

李承冕也不躲閃,他任由李昇扯住衣領,繼而迎上李昇那一雙發狠通紅的眼睛,氣定神閒地追問道:“難道你不恨他麼?還是說你對薑瑜本就無半分情誼。”

窗外的鷓鴣叫聲一聲高過一聲。

被一句句逼退的李昇猛然鬆開手,朗聲笑了起來。

他攬著李承冕,半醉半夢,哈哈大笑道:“皇兄又在說笑了,什麼猴年馬月的事情,臣弟早都忘得一乾二淨啦!”

方才怒目圓睜的眸子轉瞬間變得柔和溫順。

李承冕攏了攏被扯散的衣領,站起身子肅聲道:“等你明日酒醒了,再來回話。”

圓桌上被精心擺放壘成寶塔的月餅,被李承冕不經意的拂袖打落到地上,破碎得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圓月。

他向來不愛吃月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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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的冷清同廚房的熱鬨截然不同。

淮王府廚房總管武師傅此刻正帶領了一眾得力乾將守在門口,眼巴巴盼著掌管傳菜的胡嬤嬤來回話。

眾人翹首以盼許久,才見到滿麵愁雲的胡嬤嬤端著一碗鮮筍煨野雉回來。涼透了的湯什麼樣子傳上去的,便是什麼樣子端下來的,當真是原封不動。

武師傅一巴掌拍到主管湯羹的錢師傅背上,嗬斥道:“你看看,又是一口未動。”

“我的核桃酥、如意糕呢?放在最前麵的傳上去的,可曾動過筷子?”主管點心的周嬸兒搓著手,盯著胡嬤嬤。

“還有我的板栗燉火腿、再不濟還有蒸蟹,一隻都沒有動麼?”

“月餅總分開嘗了一口吧?”

大家七嘴八舌將胡嬤嬤團團圍住,不論哪位廚子信心滿滿地報出自己的拿手菜,得到的都皆是胡嬤嬤無奈地搖頭。

適才眾人的胸有成竹登時全部偃息旗鼓,一股灰頭土臉的喪氣在廚房彌漫開來。

武師傅忐忑道:“該不會是酒出了問題?”

胡嬤嬤好半天脫不開身,急忙揪住被擠出外圍的一位打下手的小丫頭,“紅菱,你的桂花鬆針酒,貴人可是飲了不少,王爺點了名頭要賞你,記得一會找元慶叔領賞銀去!”

紅菱約摸十三四歲,因為娘親臥病在床,廚房人手不夠才來幫忙,整個人又瘦又乾,一雙眼眸倒是靈巧些許。

周嬸伸長胳膊將瘦弱的紅菱一把推到人前,又從懷裡掏出乾淨的帕子,將紅菱臉上的灶灰擦了兩把,催促道:“快去快去,正是你表現的好時候。”

武師傅終於鬆了口氣,“總算能有一樣可以交待,紅菱,一會去了好好回話,彆丟了咱們的臉麵,原定的酒被你打碎了,這臨時湊出來的不曾想得了貴人的厚愛,這回可真是因禍得福呀!”

紅菱愣了半晌,乏聲聲地問道:“不會責罰我麼?賞銀真的會有很多麼?”

胡嬤嬤樂了,“總之你娘今年能過個安穩的冬了。”

又有人打趣道:“紅菱,往日看不出來你還有這般手藝?”

紅菱抿了抿,小聲道:“這是小時候祖母送我的。”

廚房裡大家紛紛起哄,讓紅菱多多釀一些新酒,給大家也嘗嘗新鮮。

紅菱依舊小聲回答道:“我隻有這一壇。”

大家一邊起哄,一邊又陷進熱火朝天的忙碌裡去了。沒有人在意紅菱咬緊的雙唇和發紅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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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嬤嬤說得沒錯,王爺一高興,元慶叔確實賞了好些銀兩。紅菱抱著錢袋一路小跑,急著繞過王府的花園,趕回去給娘親看。

她跑得投入,天色又暗,曲裡拐彎的林子裡,一不留神紮紮實實撞進了一個結實的身影上。

那背景猶如畫中仙人,一襲墨色錦袍身形挺拔似鬆間皎皎明月,猶如峰中涓涓溪流般賞心悅目。隻不過這人的臉色不太好看,宛若烏雲蔽日,十分陰沉。

李承冕見這丫鬟差點跌倒,仍舊緊緊捧住懷裡的東西,不免好奇,“懷裡抱得什麼?”

紅菱被嚇破了膽子,顫顫巍巍地老實回答:“是王爺賞賜奴婢的銀兩。”

李承冕想起適才席上李昇要賞賜的酒水。他又問道:“那酒水是你自己釀的?”

紅菱不敢出聲,隻是瞪著眼睛愣愣地點點頭。

李承冕垂眸打量了一番呆呆的丫頭,厲聲道:“還在說謊?”

他身材高大,對於瘦弱的小丫頭來說幾乎是遮天蔽日,臉色又很是難堪,活脫脫像個閻王來索命了。

於是,“哇!”一聲,紅菱哭出聲來,豆子大的淚珠噴湧而出,又不敢放聲大哭,隻能抽抽噎噎地掉眼淚。

李承冕一怔,他乾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些,“這酒甚好,我擔心離開這裡再也喝不到了,我知道不是你釀的,能告訴我,是在哪兒買的麼?”

他耐心地彎下身子,屈膝拍了拍紅菱的肩膀,寬慰道:“你放心,我絕對不告訴彆人。”

紅菱憋了口氣,臉漲得通紅,好不容易才平複下來,她狐疑地端詳起眼前這個男子,許久才輕聲道:“你不會騙我的吧?真的不告訴彆人麼?”

李承冕一臉誠懇,“當然不會。”

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涉世未深,還不懂世上之人,大都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更不能粗粗從麵上判定真誠與否。

“這是彆人給我的。”

李承冕對於循循善誘有相當有天分,“他為何會給你呢?”

“今日我把晚宴的酒打碎了,我害怕責罰偷偷躲起來哭被她發現了,她給了我這一壇酒,說宴上的貴人喝了我的酒,絕對不會罰我,一定會賞我的!”

紅菱抽噎著一口氣說完,又鄭重其事地叮嚀道:“你千萬不能告訴彆人,不然我就全完了。”

李承冕滿口應承,“當然不會告訴彆人,但是我要去買他的酒,你能告訴我他叫什麼嗎?這賞賜也應該多給他一份不是麼?”

紅菱愁眉苦苦思索了一刻,十分糾結,望著李承冕鼓勵的眼神怯懦道:“她住在王府的彆院,我聽彆人都叫她薛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