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十二)(1 / 1)

永寧六年八月十五,中秋團圓佳節。

淮王府一早便開始張羅起府內大小事務預備節日,因著陛下親駕秘不外宣,對外隻說是有貴客來訪,故而要比往年要隆重些許。

李昇特地叮嚀要從田莊裡采買些新鮮的食蔬,李承冕身體抱恙飲食需要清淡些,薛見微便挑著時令溫補的食蔬,讓田莊的佃戶親自送來,她再一一過目,免得出些紕漏。

書院給薛禾放了假,她睡了個懶覺還巴巴盼著薛見微能像往年一樣帶她去逛燈會。

薛見微一臉歉意,“看看時辰,若是娘這兒忙活完了,就早早回來帶你出去。”

她轉念一想,又擔心薛禾玩心過重,萬一再亂闖撞見李承冕,可不是什麼好事,她肅聲叮囑道:“你就在彆院等我,可彆四處溜達!”

薛禾皺著眉頭,忽而醒悟了般悄聲道:“娘,你日日要這般囑咐好多,是不是躲什麼仇家?”

薛見微無語凝噎,“又在瞎胡說,我這不是擔心今日過節,府裡人多口雜不安全麼。”

“不可能。”薛禾眼眸一轉,略一思忖,正色道:“我覺得自從上次見到那個叔叔後,你叮囑我的話就多了許多。難道咱們欠了人家好些錢,怕債主追上門來討債麼?我們書院有個同學給我說過,他的表親姐家逢年過節,為了躲人家上門討債會去他家裡,他家裡高門大戶,那些債主就不敢上門。”

薛見微莫名其妙,“哪個叔叔?”

“就是那個佩刀和你的腰帶一般紋樣的叔叔。”薛禾將說了一半,看見薛見微的身後登時閉上了嘴。

身後傳來一聲音。“陛下差我來傳一聲,晚宴薛禾也要入席。”

來人正是聞淵,他應該是聽見了薛禾說到佩刀紋路的後半句,摸了摸自己的刀鞘,看向薛見微的腰帶,疑惑道:“這麼明顯麼?”

這是侍燈司掌燈上任時由司使楊慎良親賜的標誌。

不過侍燈司建司以來,統共就隻有五位掌燈,隨著侍燈司的沒落,很少有人還能憶起這層身份的標誌。

更彆提,歲月的侵蝕,薛見微那化作軟劍的腰帶上的紋路已經模糊不清,若非熟悉貼己日日親見的人,比如薛禾,旁的人根本無法將這些聯係到一起。

薛見微苦笑一聲,“楊司使的一片心意,如今也就咱倆遺留在世。”

“我也不想苟活,教楊司使看到我如今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不如給我一刀痛快。”聞淵摩挲著已經磨損不堪的刀鞘,冷聲道:“也是我不配,改明兒我去換一把。”

薛見微沒有吭聲接話,默了一會幽幽道:“我也是。”

她掃了眼聞淵,招呼來婆子,帶薛禾下去。薛禾明白大人之間有事要談,也不夾纏跟著婆子一並離去。

薛見微見著薛禾走遠了,瞧著四下無人,才低聲道:“為何要薛禾入席?他怎麼說得?”

聞淵冷著臉斥責道:“當年但凡我的話你能聽進去一句,大家現在也不會這般難堪,如今瞧著翻了事了,又來朝我打聽,若不是看到霽明的麵子上,我也不想同你多說一句。”

薛見微心頭一沉,她垂眸抿了抿嘴,“也對,若不是看在霽明的麵上,你早都將我千刀萬剮了,是我添麻煩了,我自己惹出來的禍事我自己處理。”

聞淵長歎一口氣,看著薛見微轉身欲離開的背影,不忍道:“你怎麼處理,真要在淮王府的中秋家宴上來一出闔家團圓?”

薛見微坐立難安,氣道:“前幾日他點了我做他的護衛,李昇與我百般推脫不掉,那時我就覺得不妙,今日他又點了薛禾入席,他失憶是當真的麼?”

見薛見微失了方寸,聞淵隻好耐心道:“陛下說同薛禾有緣,晚宴要薛禾入席,為家宴討個彩頭。”

“他在此處多待一日,薛禾便要多一分風險,”薛見微眉眼間添上幾分焦灼之色,“他怎麼就發了癲,要來瞿州查什麼陳繼廣,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我套了幾句,什麼也問不出。”

聞淵譏諷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怎會將心中所想告知他人。他對外明麵上說,是為了要將他的生身母親彭氏遷入皇陵一事而來。誰又能猜到他的心思究竟為何?”

話間,聞淵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音,登時使了個眼色遞給薛見微,揚聲道:“娘子如今是陛下的親身護衛,還是要長候在身邊儘忠職守。”

說完他行了一禮退下。

薛見微回了一禮,見院子來了三兩個小廝來取倉庫裡落了灰的羊角燈,還有一小廝抱著好些燭台蠟燭。

她奇道:“取這些燈做什麼?”

一小廝回道:“聽過晚上還要賞月呢,日常的燈火肯定是不夠用的,得擺得亮堂堂的教貴人看著心寬些。”

看來晚上這一場仗且長著,薛見微不能由著薛禾鋌而走險,她要找李承冕替薛禾告假。

她去了北苑,才知道李承冕已經去了後山的花廳。

用完飯,正好在花廳的廊亭裡賞月,李昇的安排並無不妥。

薛見微隻好又提步朝花廳趕去,未至席間,已聽到一陣絲竹樂耳之聲悠悠揚揚散開來,往常凋敝的花廳被好好拾掇了一番,繁花簇擁丹桂飄香。廳前修竹搖曳,金菊綻放,石桌上擺著月餅、石榴等瓜果點心,廳內高懸明月花燈,彩綢輕垂,竹影斑駁,彆有一番閒情逸致。

薛見微定睛一看,甚好桌上並無柿子。她環視一圈,繞著花廳的黑暗之處,草木隱隱有聲響,不用多想,前些日子整天扒在屋脊上的高手們,此刻得了令又伏在了樹蔭裡。

李承冕身邊已經安排得如此縝密,為何偏偏要自己去做什麼勞什子護衛?

花廳裡未見李承冕的身影,忙忙碌碌的下人身影裡,隻見李昇在親自修剪長得刺高的君子蘭。

薛見微上前行了一禮,“見過王爺。”

“隻你一人?”李昇放下剪刀,朝門外看了兩眼見無人跟上,“我以為你先去北苑請人了。”

薛見微看見花廳正中的圓桌已經開始布菜,問道:“今日入席的都有哪些人?”

李昇拿著帕子,仔仔細細擦拭著君子蘭的葉片,玩世不恭道:“中秋佳節團圓夜,和誰團圓?整個淮王府就我一人,整個大荀朝,僅我一人。”

擦了一半,他仰起頭望著小窗外的桂花,又拿起剪刀晃蕩起來,慘笑道:“不知父皇什麼時候來接我。”

“你滿口胡沁些什麼!”薛見微壓低了聲音斥了一句,上手奪下李昇手中的剪刀。

諾大的花廳,琳琅滿目的吃食擺放在桌前,卻沒有人氣。自請守陵的淮王是沒有資格交朋結友的,而近乎圈禁的淮王更是不允許有親戚往來的。

他必須慎獨,可孤獨久了,人的朝氣也跟著去了。

往年的中秋,薛見微都是與薛禾在田莊裡過,大家不分親疏,和和氣氣上桌吃飯,再坐上馬車來街上逛燈。

這樣清冷的中秋節,不像是團圓佳節,倒像是鬼節,實在荒唐可笑。

薛見微道:“他要薛禾一並入席,我還不知道如何推脫。”

李昇滿不在乎道:“來吧,多個孩子多一份熱鬨氣,反正他……無妨,他要在這裡上演一出兄弟情深月團圓的戲,我就陪著他演!”

外麵的絲竹弦樂之聲驟停,李昇一骨碌爬起身子,人還未邁出門檻,聲音已經送了出去,“皇兄可來了!臣弟等了好久,這就吩咐他們上菜,您瞧瞧,這地兒收拾一番景色還不錯吧?往年咱們都是在宴廳用膳,今年臣弟想著月色甚好,在此處正好可以好好賞月,雖然咱們人少,但也收拾得熱熱鬨鬨的!”

李承冕輕嗯了一聲,一進門便看見薛見微立在原地,十分拘謹。

他掃了一眼,昨兒兩人在陳繼廣家熬了個夜,看上去薛見微精神氣不錯,並無疲態。

薛見微躬身行禮,“奴婢拜見陛下。”

李承冕心底沒由來升騰起一份煩躁,連帶著本已經消減下去的疹子,似乎在隱隱作痛。

他眉頭一挑,“今日沒有外人,你又是淮王的妹子,不用拘禮,坐吧。”

“......”

薛見微躬著身子,進退兩難,今夜這鴻門宴她可不想摻和進來,怎得沒給薛禾告假成功,反而自己被留下來了?

她斂眉笑道:“陛下,奴婢的孩子生病臥床,還請陛下開恩,讓奴婢回去照看孩子。”

李承冕坐在上位,接過婆子遞過來的熱巾子擦手,斜睨了一眼薛見微的笑臉,並不作聲,隻是重重地將巾子摔回木案上。

李昇眼疾手快,將茶盞朝李承冕麵前推了一寸,“皇兄,這茶葉還是臣弟用院裡的桂花新烘出的茶,您嘗嘗,是不是香氣四溢沁人心脾。”

李承冕端起青瓷茶盞,湊近鼻尖嗅了一口,讚道:“不錯。”

李昇見他麵色緩和,看了眼仍舊躬身的薛見微,笑道:“臣弟這妹子就這一個孩子,打小當做心尖尖疼愛得緊,要不就讓她先去看看如何?”

李承冕淺啜了一口茶水,勾起唇角意味深長道:“淮王這麼上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那孩子的爹呢。”

李昇心中叫苦不迭,平日李承冕隻是麵冷了些,怎得一遇到和薛見微有關的事情,他就像變了個人。然而他麵上的笑意絲毫未減,“皇兄您又說笑了!頭先就說了,她是我表家的妹子!”

李承冕眼神鋒利,盯著薛見微凜然道:“是真生病了麼?”

薛見微聞聲昂著頭,麵色平和看向李承冕,正色道:“還請陛下開恩。”

一雙陰鷙又冷冽的眸子撞上一對誠懇卻倔強的眼睛。縱使李承冕隻看一眼,便篤定一切都是薛見微的借口推辭,就如同上一次,她也是這般推脫。

但李承冕隱隱覺得,用九五至尊的身份逼她做的護衛,反而不如那一夜她真誠的關照,更有意思。

忽而,李承冕笑著一揮手,“這麼一看,倒像是朕不通情達理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