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十一)(1 / 1)

薛見微腦海中轉了個彎兒,斟酌了片刻措辭,故意將話語說得極為隱晦,“觀天司的前任司使,將這三條黃表紙貼在此處,我猜測是為了日日提醒自己,莫不是為行不軌之事而用了一些秘不外宣的法子?”

黃表紙加朱砂字,難怪這幾日過去了還能完好地掛在屋簷下。想來州府的人和李昇的人,也是忌諱此物而不願意觸碰。

“觀天司曆來掌察天文祥異,鐘鼓漏刻,寫造曆書,供諸壇祀祭告神名版位畫日。先皇極為看重陳繼廣的才學膽識,你想的事情過於荒唐,絕無可能。”

這話不假,許是“荀龍入星”的吉兆,和光帝登基之後十分器重觀天司,直到陳繼廣辭官後才逐漸沒落。

薛見微一拍腦袋,“咱們認不得這上麵的字跡,可以尋找洞虛道長一探究竟啊!”

“不可!”

李承冕斷然決絕,“此事極為隱秘,不可道於外人。”他將手中快要燃儘的蠟燭熄滅,換上一根長一點的白燭,“屋子裡還有些許書籍,不妨看看有什麼線索。”

“我去翻翻書上可有什麼相似的字跡。”

薛見微朝裡屋走去,卻不見李承冕跟上來,她一回頭,隻見李承冕在打量院子角落的一個絳紅色寬口的陶缸,大缸上壓著一塊竹篾席子,隱在一處毫不起眼,怎麼就引得他的注意?

薛見微眉頭一沉,當即揚聲道:“你不同我一起進去麼?”

李承冕背著身子沒有立即應答,這宅子破舊不堪,但新增的腳印大部分積聚在庭院之內,這相隔甚遠的陶缸周邊卻有些新的腳印,竹篾的席子是被什麼利器割斷倉促蓋上的。

他伸出手正欲掀開席子,憑空多出一雙手按在他的手掌之上。

薛見微笑著問道:“這陶缸一般是庭院中蓄水所用,你若是渴了,我幫你尋點乾淨的水源。”

李承冕觸電般迅速彈開被壓住的手,也不看她,隻是定定地垂眸,躲開薛見微的視線,問道:“缸裡是什麼?”

“大概是陳年雨水吧!有些家裡會備著這種水缸積蓄些無根之水。你知道的,文人墨客嘛要用無根之水煮茶釀酒。”

薛見微趁機接過李承冕手裡的蠟燭,“天色太暗了,你離我太遠不甚安全,咱們一道進去吧。”

李承冕點點頭,僵著轉身進了屋子裡。

薛見微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規規矩矩躺了回去。

若是李承冕執意要打開陶缸,便會發現缸隻有十幾個圓滾滾的柿子,溫潤乖巧地侯在缸底,見不得光。

這是薛見微方才趁著李承冕暈過去時,匆忙摘下來的果子,沒有地方擱置,隻能暫且藏在此地。

不料,還是被李承冕察覺了些許端倪。

她心中磊落勸解自己,隻是儘了職責做好一個護衛的本分,並沒有什麼其他雜念。

兩人進了宅子東側的屋子,看樣子應該是陳繼廣平日的書房,屋中竹椅斜臥,書卷零亂散於案幾,長桌上陳列的一些有用的東西,已經被州府衙門的人提前取走了,筆架傾倒,筆杆交錯縱橫,房間裡七零八落散著各式的紙張揉做一團,張張紙箋飄落如殘葉。

薛見微隨手撿了幾個,不外乎是一些寄情山水的詩詞。

她見李承冕神色安寧,靠在架子前翻閱書籍,手上拿著一本平平無奇的《燎陽廣談》。

薛見微幼時曾在家中見過此書,她閱過幾頁不外乎是記載了一些異地的風土人情,很是枯燥無味。

但是家中汗牛充棟,她為何會對這一本印象深刻,皆是因為當年這本書被她偷偷取走後浸了汙漬,損毀了好幾頁。父親為了懲戒,讓她抄錄了一本書。幸好整本冊子不厚,她足足抄了三日才算完事。

一時之間,憶起幼時的往事,不免有些傷情。

薛見微打趣道:“這本書有什麼新奇之處麼,教你看得如此著迷?”

李承冕將書籍塞回架子裡,淡淡道:“不是雕版印出來的,是人為抄錄的。”

“怎麼看出來的?”薛見微將縫隙裡的那本薄薄的冊子翻開一看,頓時渾身如墜冰窟。

蓼藍色的書皮翻開,發黃的竹紙上雋秀的字跡,不是彆人,正是幼年時自己抄錄的那一本。但是儘數被重新裝訂了,內裡完全沒有變化。

這不可能,父親入宮失蹤後,家中東西早已變賣,陳繼廣絕無可能會拿到這本《燎陽廣談》。

薛見微寬慰著想到,自己當年在侍燈司時也抄錄了不少書籍,有人同自己的字跡相仿也不算罕見。

她輕車熟路,翻到其中一章,原文中本是“曲水入於河,軼為湖澤。”她在抄錄時為了避開父親薛軼的名諱,故意將“軼”寫為“溢”,為此父親還說誇讚說此“溢”更為貼合。

眼下,她的食指點在發黃的紙張上“溢”一字,呆若木雞。

薛見微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和父親相關的物件重逢。

李承冕見她一動不動,接著適才的語氣回道:“怎的你也看得入迷了?”

薛見微笑了笑,扣上書,“確實有點意思,我想帶走看看,可以麼?”

李承冕目光落在她捏得發皺的書籍,意味深長道:“你對燎陽之地有所涉獵?”

“隻是粗粗翻了幾頁,讀起來很是有趣。”

李承冕未再接話,移步至一旁的案幾翻箱倒櫃,隻是尋常的文房四寶和陳繼廣生前的藏書,但書籍涉獵甚為廣泛,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並未見到什麼與秘術相關的文冊。

兩人又趁機將其他的兩間屋子搜羅了一番,卻是勞而無獲。

薛見微試圖換一個方向,“你那一日在積雲觀,是不是同陳繼廣約好的?”

“我確實有些舊事要問他,與他書信約好在積雲觀見麵,後來的事就是你看到的,他在積雲觀遇害被聞淵發現藏於閣樓的屍首。”

薛見微若有所思道:“陳繼廣平日是一人所居麼?可有什麼來往密切的人,州府的人有排查過麼?”

李承冕道:“無父無母,無妻無子。”

“你沒發現,從他離去之時,便做好了不再回來的準備麼?”薛見微抱著雙臂,眉頭一點向廚房,“瞿州過了秋,入冬極快,他既沒有儲存的柴火,也沒有留存的糧食,甚至書房的紙墨也所剩無幾。該不會他赴約之前,就已經料想到了自己的結局吧?”

李承冕下到院裡走了兩步,似乎在考慮薛見微的推測,她見李承冕身形稍稍一靠近那口大缸和院子裡凋敝的柿子樹,立馬如臨大敵,不動聲色地將李承冕引到簷下。

李承冕對於薛見微地推斷不甚苟同,礙於涉及宮中秘事,他不願向薛見微透漏更多關於此行麵見陳繼廣的目的,“這些全是你的個人推測,並無實據。”

薛見微雙手一攤,很是無奈,“我隻有推測啊,首先我不認識陳繼廣,其次陳繼廣遇害時的現場我也未曾去看過,許多痕跡都被清掃了,最重要的是,陳繼廣約了你所為何事,我也不知,這樣一問三不知的案子,除了推測,還有彆的好法子麼?”

兩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除了黃表紙嘩啦啦作響的聲音。

李承冕默了一會,方才隱忍的頭暈又浮現出來,身上的疹子隻增不減少,他心煩意亂道:“你將這幾頁黃表紙撕下來收好。回頭再議。”

他想了想又問道,“上次你說你本家京城的親戚來瞿州水土不服,便會出現這些病症,為何往年我來皆能相安無事?”

因為,他往年來祭祀的時節並不是柿子成熟的節氣。如果聞淵所說為真,宮裡唯一有柿子樹的永巷已經被清理乾淨,那這六年來,失憶的李承冕陰差陽錯從未見過柿子,也是情有可原的。

又或許,旁人並不知道他為何出現病症。

薛見微眼珠一轉,張口就來,“也許是因為往年你來得時候,天氣還不似眼下這樣乾冷吧。”

想也是了,往年來祭祀的時節多為清明,入秋來逢的頭一回。

李承冕點點頭,立在門檻前叮囑道:“今日之事,需得保密。”

薛見微俯身將門閂拉開,恭敬道:“出了這個門,您是大荀朝的天子,奴婢是您的護衛。”

你瞧,轉瞬之間,她又變成了恭敬有禮拒人千裡之外的灌木叢,明眼上看著溫順,實際上一觸碰全是密密的刺,說不清到底是因為身體不適而心煩,還是此刻薛見微驟變的態度,他不再言語,拂袖而去。

看著李承冕遠去的背影,薛見微回眸眺了一眼四方的屋簷圍繞下,頭頂一眼窄窄的天空,銀盤高掛頭頂,月華傾灑披在薛見微的肩上。

她攥緊懷裡的《燎陽廣談》,凝望著天心中酸澀不已,父親,明日就是中秋了,沒想到還能在這裡找到這本幼時的記憶。

她喃喃道:“父親,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庭院清幽無塵,隻有她孱弱的身影對影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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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初蒙蒙亮,袁鬆便得了陛下的召見,他心頭一喜,在淮王府外駐守了這麼久,終於能安排上新的差事了。

袁鬆躬身行了一禮,進了屋子裡,一眼便瞅見長案前三條黃表紙一直拖到了地上,上麵朱筆鬼畫符般寫了一長串,他也認不得。

李承冕隨手將臨摹了一半的毛筆扔開,沉聲道:“陳繼廣在觀天司時任職時,有一位同僚名叫薛軼,你去查查,若有發現,隨時向朕彙報。”

袁鬆得了令躬身退下。

一旁的紙上翻來覆去寫了些許偏旁部首帶三撇、木字旁、草字頭的字。

李承冕立於案前,忽然背了一句,“曲水入於河,軼為湖澤。”

奇怪,他之前從未讀過此書,為何像是鐫刻在腦海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