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冕負手而立,與薛見微四目相對,他麵不改色,心中卻曲曲繞繞另有一番心思。
他能清楚明晰的感覺到一點不尋常之處,若是用天子的身份要求薛見微,她便會化作一叢冬日的灌木,乍一看沒什麼生氣,用倔強包裹著敵意堅持本心,但兩人若是拋開所有的世俗紛雜,那一叢灌木的乾枯便會張揚出藏於暮氣下,活靈活現的生機。
綠色的枝乾,生機盎然。
恰如此刻,薛見微玩世不恭的眼神,沾染上一朵狡黠望向自己。
“成交。”
兩個字擲地有聲,卻重如千鈞。
薛見微頓時緩了口長息,兩人行至巷子口,她下頜一點,“那便……請?”
兩人路過衢州的衙門,李承冕問道:“你家中有親戚在京城,自小又有在縣衙任職的親戚,為何你身為白丁,不曾想過考取個一職半官麼,反而在鄉野操持田莊。”
為何?
能為了什麼?
為了尋找入宮失蹤的父親,從少時被楊司使選入侍燈司,在吃人的地方蠅營狗苟了多年,倥傯多年到頭來白白蹉跎了歲月。
在宮裡她唯一的支撐,便是有朝一日,待得探明真相之時早日請辭,入了鄉野,過起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日子。
可人生易儘朝露曦,世事無常壞陂複。誰也不曾預料到以後。
薛見微笑了笑,無奈道:“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裡,各種辛苦甘甜,自有一番計較。”
“那為何又著急要將田地賣掉,你宿在淮王府,我看李昇待你不薄,你很缺錢麼?”
薛見微定神,她打算出賣田莊籌錢,不過是近幾日的事情,並未大張旗鼓,相較之下她更擔心李承冕是不是已經暗中知曉了更多。
“你不懂,孩子大了需要花錢的地方多得多。”
李承冕想起那日長街上,瞧著一臉聰敏的丫頭,“那孩子不過才六歲,難道她的身生父親不管不顧?”
怎麼繞來繞去,李承冕今夜有如此之多的問題?
薛見微敏銳地察覺到,李承冕無形中將注意力與好奇心集聚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得警鈴大作,這實在是一件比較危險的事情。
“他死了。”
李承冕雁過無痕,不著痕跡地掃了薛見微一眼,她的語氣稀鬆平常,就像是在討論今日用膳飲水般自如。
薛見微索性手起刀落,絕了後患,她麵露難色,“他死了,被仇家一劍貫心刺死,我們不指望他。”
她想了想,又警惕地補上一句,“你彆再薛禾麵前提這些。”
“自然不會。”
李承冕又道:“方才聽你問那道長的話,荀龍入星的吉象你另有看法麼?”
“談不上看法與否,我想著術業有專攻麼,萬一道長有什麼新奇的見解,說不定對於了解陳繼廣的為人有用處,咱們還是走快些,夜深了不太安全。”
薛見微催促著不再閒扯,兩人加快步伐,趕到了青石巷。
一條不算幽深的巷子,薛見微立足於一間破舊的木門前,兩扇一腳就能踹開的木門隨意上了一圈鎖鏈,上麵貼著州府的封條。
雖然住在瞿州,但薛見微並不常來這一塊,此處多為和光年間,躲避旱災流亡而來的外地人,人多眼雜對於薛見微來講,並不安全。
青石巷來往行人見了薛見微和李承冕,紛紛投來好奇的眼光,又見這兩人駐足在這間木門前,登時明白這兩位生人必然與陳繼廣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近幾日李昇派人已將整條巷子盤問了個遍,大家唯恐事端,趕緊匆匆離去躲回家關上大門。
薛見微環顧四周,見巷子裡沒什麼人了,才謹慎地從發髻裡取出一根質地溫潤的發釵,伸進銅鎖裡搗鼓了兩三下。
“咯噔”一聲,銅鎖便打開了。
薛見微將纏繞的鎖鏈取下,又從懷裡取出一個鼻煙壺,搖晃兩下,將火折子點燃烘在鼻煙壺下,很快壺內沸騰了起來,鼻煙壺冒出一股熱氣,她將壺口端湊近封條慢慢熏了一會兒,再就著封條輕輕一撕,封條居然毫發無損被她拿下了。
她一扭頭對上李承冕不可思議的眼神,立刻解釋道:“莫要著急,你聽我解釋,首先咱們不可能破門而入,其次我也不能帶你翻牆,這是唯一的上上策。”
薛見微搶在李承冕發問前,點點頭認真道:“你猜的沒錯,這都是那位好心的僧人教會我的。”
其實才不是。
這都是當年薛見微在侍燈司當差時,為了完成差事,不得不掌握的技能。
李承冕虛著眼睛,片刻他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追問,推門而入。
等他進來以後,薛見微背著身子將門閂上,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間宅子,不像是給人住的,反而像是要囚禁些什麼。
頭頂的銀盤潛入雲層,沒了方才的亮光,映入薛見微眼簾的是從正堂的房簷下飛流而下的三條長長的黃表紙,龍飛鳳舞書寫著紅色的字,宛若三條孤苦無依的長蛇隨風搖曳。古樸的宅院呈“口”字壞繞兩人,風吹紙張“嘩啦啦”的聲響像是某種意義不明的訊號,在高聳的院牆內回蕩開來。
薛見微臉色一變,單手暗在腰間衝到李承冕身前,蓄勢待發極目四望,直到她的目光落到宅子中間的一株長得不算精神的枯樹。
樹杈上零星點點掛著幾個暖亮色的物件,藏於七零八落的枝葉裡。成為這間暗沉的宅院裡為數不多的點綴。
李承冕倒是頗為鎮定,“無妨,未作虧心事,何須害怕?”他側目提醒道:“你不是有火折子麼?”
薛見微看了一陣見沒什麼動靜,便將按在腰間的手收回來,從懷裡取出火折子,她迎著風不太好吹著,便朝那棵乾枯瘦長的樹下走去,背對著擋住風。
她又擔心李承冕離得太遠,趕緊招呼道:“勞駕你得過來,離我近些,倘若生出變故,我好第一時間出手。”
李承冕同她一並站在樹下,很快,火折子亮堂了起來,薛見微舉起來一望,登時大驚失色。
二人眼下,站在一棵柿子樹下。方才在黑暗裡瞧著暖亮色的物件,正是這棵乾癟的柿子樹上為數不多的果實。
她緊張地望著李承冕,寂靜的夜裡,對方呼吸猛然變得急促冗長起來。
李承冕一隻手摁在額頭上輕聲道:“我有些頭暈。”
薛見微也顧不得什麼君臣禮數,連忙拽著李承冕朝門外走去,不料剛一拉起李承冕的胳膊,他便一頭栽過去,歪著身子倒在樹下。
怎得如此嚴重?那日他不還好端端的,隻是發了些疹子麼?
保險起見,薛見微屈起手指朝李承冕的人中探去,果不其然,兩長一短,呼氣灼熱。
薛見微歎了口氣,喃喃道:“你不是忘了個乾乾淨淨麼,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要受這一茬罪。”
無人應答,隻有頭頂上吹得嘩啦啦作響的黃紙,橫七豎八龍飛鳳舞的朱砂筆跡,化作一條條血痕鑽進薛見微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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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冕是被一層蓋過一層的沙沙響聲吵醒的,他隻覺得頭腦昏沉直往下墜,卻被一朵柔軟又堅實的雲朵接住。
他勉力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斜斜靠在一張八仙桌上,腦袋被人托著不至於硌著。他抬眸一看,托著他的竟是一女子。
天光暗沉,那女子的麵容隱於黑暗裡,無形之中與夢中朦朦朧朧蒙著一層霧氣的人臉重合而上。
李承冕再一定睛一看,女子喜道:“你醒了?”
霎那間,氤氳的霧氣被驅散開來,他心裡不覺一笑,真是腦子發昏才會看錯了。
“這是何處?我怎會在此睡著了。”
李承冕撐起身子,瞥見袖袍裡露出來的半截胳膊,星星點點布滿了紅色的疹子。
他訝然,上次的疹子未好利索,怎麼又發出來了好些!
“應該是天氣太乾了,受了驚嚇發出的疹子。”薛見微指著門外屋簷下飛舞的黃紙,“方才你進來被這黃紙嚇了一跳,暈了過去,我便扶了你進來休息。”
“我躺了多久?”
“一刻不到。”
薛見微在屋子裡尋摸出來好幾根蠟燭,燭光照亮了宅子,暖黃色的燭火跳躍著帶來一些安全感,隻是蠟燭是白色的,和門外的黃紙一對上,顯得有些不吉利。
李承冕拿起一根蠟燭,抓住一條貼在正中的黃紙,寫字之人似乎故意不願讓人看懂,字跡潦草一氣嗬成,他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也辨認不出來究竟寫了什麼。
他抓著黃表紙,捋直了紙張遞給薛見微,“你來看看。”
薛見微伸手接過來,凝神仔仔細細查看了片刻,隻能辨認出其中的一個偏旁為三撇的字。
“說不定這三條有什麼關聯,你幫我捏住這一條我再看看。”
李承冕依言將三張黃表紙逐一抓住展開,兩人合力辨認了許久,仍舊毫無頭緒。
薛見微轉念一想,用食指圈出黃表紙上的字跡,“你看,中間這張,此處像不像右邊為三撇的一個字,左邊這一張,這一處一橫兩豎像是草字頭,右邊這一張,這裡寫得稍微能規整一點,左邊是個木字。”
牆外的梆子聲敲起來,此時剛剛醜時了。晃晃悠悠的黃表紙好似鬼魅附體,有了靈魂。
薛見微打了個冷顫,她幽幽道:“你不是說陳繼廣曾在觀天司當過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