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距離積雲觀可不算近。
陳繼廣必然是與他人有約,才會彎彎繞繞來到這裡。可觀天司的前任司使能與人約在道觀裡,這不足為奇。
但青石巷周邊也有其他廟宇,為何獨獨選在積雲觀,這裡能有什麼特彆之處?
薛見微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將單手吊在橫梁上,摸索著裸露出來凹凸不平的地方,思索了一陣,猝不及防反應過來縈繞心頭的怪異之處究竟為何。
積雲觀年代悠久,一磚一瓦皆是秉承了歲月的折磨,但正因為香火很旺,又位於皇陵所處之地,宮裡也會派人來修檢。殿內這麼多描金朱漆,五彩觀頂完好無缺,這一塊掉了漆的應不久遠。
這一塊凹痕的質地,甚至沒有紋理,倒像是什麼東西故意打磨過。
李承冕瞧著薛見微踮起腳,眉頭緊鎖想得十分入神,他打趣道:“尋常女子見了這死過的人地方,必然害怕不少,或者牽念著鬼神之說不免擔驚,你還能在此四處摸索,看來那僧人定然傳授了不少身家本領予你。”
是什麼磨出來的呢?
那條條紋路不似刀刻斧鑿般生硬,聽得李承冕問話,她隨口接了一句,“什麼僧人?”
話一說出口,薛見微背心一涼,她抬眸撞見李承冕暗沉的雙眼,猛然醒悟過來,這是走水的那一日,李昇為了應付李承冕,信口捏造出來的經曆。
薛見微轉念一想,一副坦然的模樣悠悠道: “那都是我少時的事了,後來漸漸長大,小時候的事情反而記不太清楚了。”
“你也會記不清往日的事情?”
李承冕仿佛終於碰到了知音,他語氣有點急切,“是完完全全憶不起來麼?還是始終是個模糊不清的樣子?”
薛見微不過是情急之下,想出來搪塞的借口,此刻卻變成了李承冕迫不及待想要爭取的一點共鳴。
失憶,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麼?
她眉眼間多了一份窺探,“怎麼,你也會記不清過去的事情麼?”
積雲觀裡晨暮的鐘聲響起,清風浮動吹得簷角下的蛛網搖搖晃晃,李承冕的急切像是死寂的深潭裡投擲的一粒鵝卵石。
此刻,那粒光滑的石子不露痕跡,帶著一點誠懇,投槍繳械般溫吞吞的下沉入潭底,泛起絲絲縷縷的漣漪。
李承冕的半張臉陷進暗光裡,窗牗的縫隙透出西斜的天光打在他的下頜,忽明忽暗,“有時候好像身臨其境,有時候又是隔岸觀火,好似有那麼一個人朦朦朧朧霧沉沉的。你也會如此這般憶起那位僧人麼?”
薛見微避而不答,就著李承冕的話接著問道:“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呢?是男是女?年紀何如?”
天光終覺悄無聲息地掠過去了,李承冕的整張臉與背光的晦暗融為一體,他輕輕笑了聲,“我也想不起呢!”
他清了清嗓子,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天色不早了,你對瞿州比我熟悉,咱們去青石巷。”
李承冕先行一步,沿著木梯下樓,閣樓跟著他的步伐“嘎吱嘎吱”作響。
浪費了半日居然一無所獲,這放在侍燈司,可是要結結實實挨一頓楊司使的訓斥。薛見微又不死心,湊近牆壁的血跡看了片刻。
此間並無打鬥的痕跡,說明陳繼廣被偷襲的可能很大,但牆壁的血跡並未呈噴射狀散開,反而是凝在一起,應是積聚到了一定的量,沿著隔板滲透下去,那麼這一刀不甚致命,他是失血過多而亡。
薛見微甚至能想象到,一個年老的男人,似乎接受了這倉促的結局,平靜的等待死亡。
“咚咚咚!”
樓下傳來了幾聲不耐煩的聲音,李承冕在敲擊木梯的扶手催促她。
薛見微三步並作兩步跳下閣樓,卻見一道長,身著月白道袍隨風動,長須垂頜仙風盛,足蹬白布雲履,手持拂塵立於殿內。
這是積雲觀的洞虛道長。
儘管薛見微逢日便會來積雲觀走動,也甚少見到他出來走動。
薛見微朝拱手道長行了一禮,恭敬道:“見過道長,我同這位......”
她側目掃過李承冕,想起出行前他特地叮囑不可泄露他的身份,薛見微嘴裡打了個磕絆,“我同這位友人受淮王所托,來觀裡調查前幾日的凶案。”
洞虛道長將右臂搭著的拂塵甩開,換了個位置,笑著回了一禮,“不日前淮王已差人來裡外勘查了個透徹,過幾日觀裡起了法事為亡人超度,屆時施主可以來觀瞻。”
“若是得空,我必定會來。”薛見微應了一句,但心中納罕,這陳繼廣竟能讓洞虛道長親自出來主持法事?
薛見微疑惑,“道長可曾認識這陳繼廣?”
洞虛道長微微一笑,“世間的人不一定都見過陳繼廣,但一定聽聞過荀龍入星的故事,如果這也算的話,那便算作相識。”
薛見微背在身後的手指驟然用力,她將兩隻手收到身前,十指緊扣團起來,“道長,您相信荀龍入星嗎?”
她一問出口,又覺得自己的問題十分愚蠢。她竟然站在道觀裡一眾神像麵前,問出子不語的怪力亂神。
“貧道相信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進言之人與聽耳之人。其實施主問出此題之前,心中已有了答案。”
道長食指點向薛見微的眉間,關切道:“施主眉宇間神氣晦澀,可是近來煩心之事纏身無法脫困?”
莫不是衰相上臉到這境地?她苦笑道:“還請道長指點一二。”
李承冕本來靜靜立在一旁等候,也忍不住端詳起薛見微,餘光瞥見道長轉過身子望向他,他便鞠起雙手也行了一禮。
不料,道長一見李承冕,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他捋著長須幽然道:“施主謹記,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貧道先行一步,二位施主保重。”
洞虛道長攏起拂塵行了一禮,便隨其他修士去後殿了。
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
李承冕立在原處若有所思,薛見微也不好催促,隻好陪著一並等待,她剛好站在殿內文曲星的塑像旁,盤算起來也快到薛禾考試的日子,她又拿起供桌旁的香點燃續上。
她信,她當然相信,況且她也必須得相信。否則她如何祈求逝人的寬恕。
“誰是莊生,誰是蝴蝶。”
薛見微扭頭一看,李承冕似乎在自言自語,他整個人猶如魂魄出竅,出神地眺看遠處。她追著李承冕的目光望過去,隻有被風拂動的枝葉在沙沙作響。
李承冕又低聲重複道:“誰是莊生,誰是蝴蝶。”
這一刻,薛見微忽然有一刻錯覺,拋開前塵紛紛擾擾,就當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覺得也有必要回應李承冕此時此刻的脆弱。
但是,她懸崖勒馬,克製了這份衝動。
許久,李承冕的眼神清明了些許,“方才你說青石巷離此處並不近?”
薛見微眼眸一點積雲觀的側門,“由此出去,隔了三四條街,走過去得花費半個時辰。”
李承冕輕嗯了一聲,朝薛見微指過的方向走去。他走了兩步見薛見微停在原地不動,便挑著眉毛看向薛見微。
“陳繼廣有多高?”
薛見微比劃了一下她想象中陳繼廣的身高,“大約到此處麼?”
李承冕欠身,伸出手扶著高薛見微的胳膊抬高了幾寸,“大約這麼高,你想到什麼了?”
“看來要取走他性命的人,不算高。”薛見微摸了摸下巴,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看那牆壁上的血跡,即使他靠在牆根,出血的地方並不算高,要麼殺他的人很矮,要麼兩人之間挨得很近,那人才刺中了陳繼廣的心口。所以凶手一定是陳繼廣熟悉信任之人,他才會毫無防備。”
薛見微慢條斯理地說完,發現李承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似乎心中另有他想。
“那僧人傳授你功夫,也教了你這些麼?”
薛見微不著痕跡地避開李承冕抬著自己胳膊的手,“以前家中有親戚在衙裡討了份獄卒的差事,常常將一些新奇的案子講給我聽,自小耳濡目染了些,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
李承冕目光滑過薛見微,淩然道:“這些不過是你的臆斷,並無根據。”
薛見微心中不以為然冷笑一聲,麵上仍舊一副明事理的笑容,“咱們不是要去陳繼廣的家宅麼,說不定會有些新奇的發現,你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夜幕降臨,兩人一前一後從積雲觀後巷朝青石巷走去。天上銀盤清冷,傾灑在無人的街道。青石板路泛著淡淡的光澤,像是一條流淌在夜色中的暗河
然而沒有旁的人來驚擾這份難得可貴的獨處。屋簷挑起的輪廓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寂靜,尚未亮起燈火的窗戶,猶如一隻隻空洞著眼睛的遊魂,它們沉默不語,觀察著巷子裡的這一對行人。
遠處子午長街上的小商小販叫賣聲貫穿整條街道,遠遠飄散過來,像是另一個世外洞天,隔開了千山萬水和鬥轉星移,留下一點縫隙讓天下的有情人鑽進來。
“賭什麼?”
薛見微迎上李承冕的雙眼,她也在考量,賭什麼呢?
冷風吹醒了薛見微心裡的迷障,她迎著李承冕的雙眼,一直看到他的心底裡。
“我若贏了,以後凡我所在之處,你須與我避開。”
看來她對於強人所難來做護衛這件事情,仍舊耿耿於懷。倒是一個斤斤計較之人。
李承冕嘴角上揚,陡然生出一份好脾氣的耐心,“若你輸了呢?”
薛見微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做了一個極為艱難的決定,“若我輸了,我便告訴你,莊生是誰,蝴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