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四)(1 / 1)

聞淵抱著雙臂靠在影壁上,“朱雀門之變後,他生了場大病,強弩之末到最後唯獨不記得你了。”

簡短的幾個字,薛見微費了一會功夫,才輕聲重複道:“唯獨?”

“他這一路艱辛得很,隻有貼身的內官才知道個中緣由,前些年武國公請了位方士,使了好些法子,記憶沒有召回,人反而吐血不止,那方士說他的一縷魂魄丟在了和光二十七年,強行喚回隻怕化作一具行屍走肉,朝堂上虎視眈眈的不少,如今也隻能這麼荒腔走板地將就下去了。”

聞淵帶有訓斥之意,“永寧年間的太平,你我皆知來之不易,我特地來叮囑一句,前塵往事隨風而逝,有些事錯過就錯過了,正是得益於此,你才能活到現在。薛見微,感情誤事,咱們在這上頭吃了不少苦頭,倘若當年不是你,大家也不會淪落至此。”

他目光如炬,居高臨下審視著薛見微,靜靜等著她開口。

薛見微並沒有為自己準備辯詞,她順從地點頭,“你教訓的是,我都明白。”

這確實是束手無策的事情,她在聞淵麵前永遠也沒有資格理直氣壯。

“言至於此,你好自為之吧。”聞淵倚身而去,又折回身子囑咐一句。“就當是為了你的孩子吧,為人父母,也要為其計較長遠。你了解他的脾性,積雲觀一麵後患無窮,我勸你還是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薛見微的心思仍然留在上一段話中。

“他......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此話一問出口,她又覺得十分可笑,如若不是這個理由,自己又怎可能安然無恙地在這裡同聞淵好好說話。

薛見微啞然,這麼多年的狂風驟雨,斯人已逝,恨也好愛也罷,他倒是投胎轉世般忘了個乾淨徹底,隻留下她一人獨身在這苦海裡煎熬麼?

聞淵終究心有不忍,他默了一會,“你猜,他要是沒忘記,怎會願意來皇陵祭祀?不過,我瞧著那孩子機敏得很,言行舉止間有幾分他當年的風采,你更需小心行事。”

你看,就連隻見過一麵的人也能一眼就看出來這點令人遐想聯翩的關聯,薛見微如何能放心薛禾進入帝都?

她停滯了片刻,悵然道:“她本應該大大方方喚你一聲姨夫。”

聞淵離去的身形一頓,他側過頭,背著身子舉起手臂略微一點,算是招呼。

濕氣寒重,薛見微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街上的梆子聲傳來,她才醒神伸手捂住發涼的臉頰。

空中浮沉香氣和泥土腥氣,伴隨著花枝的零零碎碎飄在臉上。看樣子終於要下雨了。雨一下,天兒就真的要寒下來了。

她一轉身,猛然發覺不遠處花架下立著一人影。

量是夜色如墨,隻有月華做燈,薛見微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那人。

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裡的。

既然過往雲煙,他全然不記得了,薛見微也不用瞻前顧後,她壓下心底的紛雜,行事從容行了一禮, “見過大人。”

入了秋的花架隻剩下了些藤蔓,包裹著李承冕的身影,就連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他今夜無眠,哪怕服用了幾顆清心丸也無濟於事,輾轉反側之際索性起來秉燭夜遊,正好撞見發愣的薛見微,那人猶如站樁般一動不動,他也跟著耐下性子靜候在花架裡。

李承冕覺得很不對勁。

從見著這人的第一眼,自己的一顆心放在酒糟裡浸了個透,暈乎乎又帶著粗糙的沙礫感。

猶如貪光的飛蛾,欲罷不能。

想來淮王還未曾揭露自己的身份,李承冕便也不說破,他微一頜首,“娘子夜來興致甚好,亦或是心中有事?”

若是旁人來說,本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問候。

偏偏此時夜色深沉,李承冕一雙眼眸宛若霜降,帶著獵豹的敏捷,閃爍著明察秋毫的光芒。

薛見微本就心神不寧,她臉色微變,硬撐著回道:“大人說笑了,菩薩在上,我萬不會說謊,今日前往積雲觀確實為了祈福求神,誤傷大人實屬不該,大人您若是疑心我,儘管來審,我自是問心無愧。”

她一口氣說完,正欲退下,卻見李承冕一個側身,截住薛見微的去路。

“你在怕我?不,應該說,從在長街上見到,你就在躲我。”

李承冕斜晲一眼薛見微,聲色淩然道:“你去積雲觀拜哪一方神仙,祈哪一鐘福澤?”

“身為大荀朝子民,自當首先恭拜紫薇大帝,為天子祈福,保佑一朝太平。”

薛見微耍了個聰明。

“首先”二字便可以輕鬆抹去她今日在菩薩麵前禱告的名諱,留下半真半假的目的成為她的擋箭牌---“拍馬屁”。

她知道李承冕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為了趁早擺脫眼下這尷尬的境地,索性佯裝憂心忡忡,哀歎道:“我特地去祈求送子娘娘,求她保佑天家麟趾呈祥,明珠入拿,儘早開枝散葉。”

永寧帝登基以來,中宮無主,亦不曾納妃,自然也沒有子嗣,而民間的傳聞眾說紛紜,免不了一些風言風語。

李承冕冷哼一聲道:“你操的心還挺多。”

“大荀的子民無一不愛護敬仰皇帝,自然會牽掛得多一些,難道大人不這麼想麼?”

李承冕雙眸壓低,“妄議朝臣,按律法應當刑戒。”

點到為止,薛見微可不傻,她又規規矩矩行了一大禮,“那就勞煩大人,借過一下。”

李承冕聞聲一動不動,冷漠地目視著薛見微,薛見微甚至還能輕鬆地勾起唇角,淺笑著回望過去。

片刻的沉默之後,李承冕側身錯開半步,薛見微抓住那一刹那的縫隙,從李承冕的身前躋身而去。

晚風拂動,掀起薛見微的發絲,撩過李承冕的下頜。

又是那種熟悉卻陌生的感覺縈繞上心頭。

那種伴隨著自己稍縱即逝的悵然是什麼?永寧六年的深夜,李承冕想儘辦法,求神問鬼依舊未能解開這道謎題。

不過他有一種預感,答案應該快了。

和光二十七年,一定與自己腦海中的空白脫離不了乾係。

他抬眸看了眼夜空中幾近圓滿的銀盤,三日,殺害陳繼廣的真凶捕獲後,他一定要罪魁禍首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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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可真是好不熱鬨,薛見微繞開王府內可能會遇見李承冕的大路,拐來拐去才進了彆院,一抬頭,院裡已經立著一人,眉頭緊鎖等得焦灼萬分。

該說不說,這兩人還真是有幾分相似。

她朝院子裡看了眼,並未有異樣,看樣子薛禾應是等不及已經先睡下了。

“車馬已經候在小東門了,另有一批下人先去莊子打理。書院那邊我回頭親自去說,你今夜就得走。”李昇眼含歉意,“是我消息延誤,他此番親自來瞿州,是為了將彭氏追封遷入皇陵與父皇合葬。不知為何今日在積雲觀碰到了陳繼廣被害,聽說你還和他的貼身侍衛打了一場?”

李昇語速極快,卻發覺薛見微異常的冷靜。

她壓低聲音問道:“你從未告訴過我,李承冕失憶了。”

“什麼!”李昇大吃一驚,“什麼叫做失憶了?此言是為何意?”

薛見微仔細打量了李昇一番,看樣子不像是假裝,“他的貼身侍衛,是聞淵。”

“他收了個閹人做侍衛?我記著他身邊的人不都是武國公一手安排的麼?聞淵居然沒有當下取了你性命,你也真是僥幸至極。”

薛見微語氣苦澀不堪,“也許這麼多年,大家都成長了不少。聞淵說朱雀門之變後,李承冕生了場大病,醒來後便失去了關於我的記憶。”

她扯動嘴角,連笑容也沾染萬分酸楚,“可笑吧,我一腔恚怒怨懟,到頭來居然全是一場空,李昇,他真的一點也不記得我了。”

“難怪!難怪......”

他嘗試著開解道:“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麼,你再也不用擔心薛禾的未來,將過往都翻篇重新開始,這對大家來講都好。”

深夜的風無孔不入,鑽進薛見微的骨子裡,在每一個柔軟的縫隙興風作浪。

薛見微兩眼空洞,沒有焦點愣愣地探向夜幕的圓月,聲色猶如山澗,“李昇,你知道的,我永遠也不可能重新開始。”

李昇深吸了一口氣,上一次見她如此失態是什麼時候?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他伸手按住薛見微發顫的肩膀,柔聲道:“彆怕,無論如何我都陪著你,眼下天快亮了,咱們收拾收拾,趁著今夜無事,先避避風頭。”

薛見微昂著頭閉上雙眼,再一睜開,方才的失控蕩然無存,她又恢複了清明,一雙小鹿般澄澈分明的眸子刹那間散發出銳不可擋之氣。

“既然如此,我要讓薛禾入秋學。這廣闊的天地,薛禾更應該另有一番作為,一切都不應成為她的阻礙。”

“甚好!甚好!”李昇拍了拍薛見微的肩,正欲開口,西北方位忽而發出怪異的亮光,幾乎要將整篇夜幕撩開,從撕裂的口子發出一縷耀眼的紅光,灼亮兩人的臉龐。

“走水了!”

“有刺客!”

西北方位,正是李承冕夜宿之處。

屋簷上數十個黑色的身影糾纏在一起,為首一人受了重傷,一柄長刀招式拖泥帶水,看樣子是撐不了幾下。

下人們吵吵著奔走,呼喊聲哭叫聲混在一片,薛見微皺著眉想起方才被忽略的重點,“你說白日遇害的人叫陳繼廣?”

李昇匆匆一點頭,張了張口,看了薛見微一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薛見微明白,淮王府有沒有護衛府兵,不重要。但不能讓李承冕察覺淮王府有抵禦外敵的能力,很重要。

一個圈禁的王爺,皇帝在此受傷,必然無法向宮裡交代,可若為了護駕,即便幾個護衛也可以大做文章。

薛見微一個眼神製止李昇,“你不能出麵,趕緊回去。”

她抖開軟劍,飛身上梁,“替我照顧好薛禾,我去會一會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