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尋常閨閣女子溫婉的眉眼,薛禾的一雙眸子同薛見微如出一轍。是充滿了肅殺之氣的墨玉,明察秋毫見微知著。
除此之外,剩下的便是承了她父親那溪自峰中來的鼻梁,兩片恰到好處的唇。多一分顯鈍氣,少一分顯薄情。
以及過目不忘的聰慧。
自薛禾年幼時便暗藏端倪。
薛見微曾震驚於她父親在文思閣抄錄過一遍的案牘典籍,能即刻默寫下來,所以薛禾小到僅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名,大到讀過幾遍的四書五經,皆能銘記於心背誦如流。
對此,薛見微是一點也不見怪。
這也是她一直教誨薛禾韜光養晦,深藏若虛的原因。
薛禾的身世容不得絲毫馬虎,她要杜絕一切可能暴露的差池,為此寧願讓薛禾對她充滿怨言。
碌碌平庸不可怕,可怕的是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薛見微這輩子見了太多的血,對於她來說因噎廢食反而安全。
但此刻,薛禾正拉著她的生父,樂嗬嗬地瞧著自己,“娘,你說我倆長得像麼?”
那人猶如蕭蕭鬆下風,朗朗雲間月,一彆六年不見,大家的眉梢間皆沾染了歲月,隻有他仍然意氣風發。
也許,權利的寶座是滋養人血氣的。
他和薛禾站在一起,麵目幾乎重疊,好似是一塊雕版刻出來的。但這世間,絕無人會將這兩人聯係在一起。
霎時間耳朵又響起了擂鼓的聲,參雜著歲月流逝的聲音,兩人的前塵往事好似一出折子戲,花團錦簇的章回變得苦澀模糊,僅殘留下悲慟慘烈的橋段。
“承免並無異心。”
“同情…也是情,同情也可以。”
“皇天後土在上,我薛見微此生誓死效忠殿下,倘若這世上沒有天光,我便是殿下的焰火,如違此誓今生不得好死。”
“所以……自始自終每一個堅定的選擇,不過是我一廂情願,薛見微,回答我!”
“你不是說會一直待我好麼?為何…為何…”
從四麵八方呼嘯的前塵舊憶,伴隨著薛見微“砰砰砰”跳得極快的心,將她整個人封存起來。
她隻敢瞪著眼睛,死死望著眼前挨著如此之近的兩人,似有鐵汁封喉,不知如何開口應聲。
躲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要在這樣的團圓佳節,接受命運的審判。
可他卻雲淡風輕地說要刺她一刀,將過去種種翻篇。
算是...高抬貴手麼?
薛見微有點出神,她輕聲道:“承…免…”
原來念出這兩個字也不似想象中的艱難,上下齒輕碰,舌尖劃過上顎,猶如吞下一塊鋒利的金石,她幾近失魂落魄般柔聲念出他的名字。
不對,如今也不應喚他“承免”,自己應該恭恭敬敬地喊一聲“陛下”。
聞淵恐生事端,擠著薛見微說出口的兩個字,硬生生搶過來,溫聲道:“承蒙…承蒙關照,原來你是這小姑娘的娘親,我家大人從京城來有要務拜訪淮王,小姑娘說她住在淮王府,要幫我們帶路,我家大人便同她逗了句嘴,娘子莫要見怪。”
聞淵俯身問道:“大人,聽您方才說,是見過這位娘子?”
李承冕麵無表情,眼神遊走在薛見微和聞淵之間,帶著猜忌和疑惑。
這失神隻是一瞬間,他負手而立,對上薛見微那雙勢如破竹的眸子,輕笑道:“娘子這麼急著要跑,莫不是心虛,咱們在積雲觀有過一麵之緣,你的軟劍確實使得極好,徑直劈斷了我的骨扇。”
一麵之緣,是何用意?
薛見微看向聞淵,聞淵在李承冕身後微微搖了一下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三人之間,暗流湧動。隻有小孩子不諳世事心情鬆快。
薛禾掙脫了薛見微的懷抱,睜大了眼睛驚道:“娘!你會使劍?我怎麼從未見過?”
她接了薛見微恨恨剜過來的一眼,擔心再將娘親激怒,適時地閉嘴不再多語。
既然聞淵已經先行將他定為“大人”,薛見微明知眼前的是當今的九五至尊,也不敢胡言。
“今日在積雲觀,我聞到血腥味,驟然出手傷及無辜,如有衝撞還請大人見諒。”
她又端正地行了一禮,“這孩子性子活潑口無遮攔,並非有意攀扯大人,我先替她向大人陪個不是。”
李承冕淡淡道:“無妨,孰對孰錯,自有分曉。”
他似乎對薛禾的話並不放在心上,甚至帶著耐心打趣道:“小姑娘,前方帶路?”
薛禾點點頭提著燈籠,像個引路人小跑著衝回子午大街。
身後李承冕為首徐徐前行,聞淵和薛見微緊隨其後,兩人眼波流轉,但皆知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
李承冕腳步一滯,緩聲道:“薛娘子可曾去過京城?”
薛見微不動聲色地抬眸望了一眼聞淵,對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回稟大人,一直住在瞿州,未曾去過京城。”
李承冕又道:“是一直住在淮王府麼?”
“我們母女住在山裡的莊子居多,偶爾才會回淮王府。”
李承冕定身,掃了一眼薛見微,“瞧著眼熟。”
薛見微隻覺得頭皮發麻,她猜不透這一句話是否暗藏玄機,況且此時麵朝著他,也不敢同聞淵眼神交流,反正言多必失,她索性扯出個笑,閉口不再接話。
街上叫賣聲不絕於耳,李承冕閒庭信步,走馬觀花般邊走邊賞。
須臾,薛見微聽到一聲點評,“身手不錯,可曾有報效朝廷的想法?”
聞淵適時地岔開了話題,“大人,淮王府到了,要奴才進去通傳一聲麼?”
李承冕斜睨了一眼,不做聲。
聞淵額頭沁出了點汗,他依舊躬著身子不敢抬頭。今日他的話確實有些多得反常,難保不會引起李承冕的注意。
許久,久到聞淵的腰背發痛,額頭的汗密密一層,李承冕才言簡意賅道:“去。”
聞淵率先進入王府通傳。薛禾自知適才辯嘴理虧,佯裝要溫習功課,像個泥鰍從側門滑進彆院去了。
眼下便隻剩下了薛見微和李承冕兩人。
她行禮道:“大人您請,家中還有其他事情,我先退下了。”
李承冕不應,看了薛見微一會,又問了一遍,“身為瞿州人,為何一口京城口音。”
雖是低著頭,薛見微仍能感到李承冕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了個透徹。她張了張口,不知如何將這謊話圓過去。
再一抬頭,他並沒有耐心聽完,已經先行入府了。
王府裡尚不知聖駕親臨,淮王的臥裡門窗緊閉,燭台上的燈油凝結成團,昏黃的燭火好似西沉的暮光,案幾上仙鶴祥雲九轉香爐燃著濃鬱的熏香。
一切如夢如幻,模糊了現實與夢境的一方天地,成了這條冬眠的龍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李昇斜靠在內室的臥榻上,身上隻披了件薄毯,看著像是睡下了,可是兩眉之間雲霧迷蒙,心事重重。
一聲高呼打破了這份枯槁的死寂:“王爺,陛下親駕,快起來吧!”
元慶輕輕推門而入,連聲催促著半夢半醒的李昇,“王爺,快起身,陛下來王府了。”
李昇睜開朦朧的眼眸,熏香馥鬱直衝腦仁,他茫然道:“父皇......是父皇來接兒臣了麼?”
“父皇,您也知道兒臣在這人世間受苦麼,父皇......父皇......您來接兒臣脫離苦海了麼?”
元慶撐起李昇的肩膀,唯恐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傳出去,他小心搖晃著李昇提醒道:“王爺,如今的大荀朝是永寧帝。”
李昇的雙眸倏爾清明了幾分,他見元慶神情緊張,不由得朗聲笑起,帶著份醉態又吟誦起來。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注1)
元慶更急了,他壓低了聲音嗬道:“王爺,慎言呐!”
“他做他的皇帝,還不讓我唱首詩歌麼?”
話雖如此,李昇掙紮著坐起身子,飲了口涼茶,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穩重,理清出一點重中之重。
“薛見微呢?”
“是一同入府的,到了正堂薛娘子便退下了,瞧著不像有事。”
元慶招呼來下人收拾妥當,扶著李昇疾步前往正廳,末了仍不忘叮囑一句,“王爺,慎言。”
話聲雖低,但夜闌寂靜,眾人噤若寒蟬,已經傳進了屋子裡。
“有話直說,無需慎言,朕要聽聽淮王是心有委屈?”
正廳上座已有人落座,李昇邁過門檻,一眼便瞧看正堂上居高臨下的李承冕。
若不是今日他信了宮裡傳來的話,此刻的薛見微本應安生躺在山裡的莊子,大家依舊可以相安無事到入土。
李承冕來瞿州皇陵祭祀時雖說會宿在王府裡,但這麼多年每次都能完好的錯開,兩人從未碰過麵。
夜深造訪,莫不是……
他揚眉掠過李承冕,暫且未發覺一絲劍拔弩張的氣息。
好得很,是要團團圓圓在這淮王府過中秋麼?難得見這麼齊全的人都在這裡。
李昇一顆吊起來的心緩緩落地。
他笑著行了一禮,又成了往日那閒散王爺不羈的模樣,“皇兄您火眼金睛,臣弟一顆衷心向明月,哪兒能有什麼瞞得過您?”
李承冕冷笑,“朕今日在積雲觀,被一具熱乎的屍首濺了一身血,你這一方王爺坐得穩,當真是隻守皇陵不問百姓?”
李昇奇道:“皇兄入積雲觀所為何事,怎麼不通傳一聲,臣弟好陪著您一起,今年的祭祀當真推遲了?”
“朕行事還要提前向你稟告一聲?”李承冕麵色冷淡,“三日,朕要一個結果。”
他的目光停在彆院的方向,意味深長道:“淮王可不要徇私。若抓得真凶,即刻提來,必要時可先行斬首。”
這句敲打分明有意說給李昇,他也不慌,做了個請的手勢,“皇兄,天色也不早了,您的身體要緊,咱們移駕休息吧”,今年我可是特地為您尋一架烏木沉香榻,……”
人走遠了,薛見微立在簷後還能隱約聽著李昇提著嗓子,噓寒問暖,一改平日病懨懨的樣子,夾雜著幾聲咳嗽,他的嗓音也喑啞了不少。
李承冕離去的身影乾淨利落,看她的眼神波瀾不驚,這些在薛見微看來,釋放出更為危險的訊號。
她太了解這人看似平靜的湖麵下有多少暗湧。
“他忘了。”
影壁上掛著一道斜長的身影,是聞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