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五)(1 / 1)

李承冕沒有想到,堂堂一個淮王府居然沒有府兵,甚至連尋常官宦人家的護衛也沒有。

此刻,他正好披著外衫立在簷柱下,雀替的暗影打在他的臉上,讓他近乎半張麵容藏在黑暗裡。他喜歡這樣藏匿於暗處,在足夠的安全感裡不動聲色地隔岸觀火。

元慶匆忙之間隻得趕鴨子上架,將王府粗使的下人全部調遣出來,各個嚴陣以待展開成一條線,將李承冕的院子包圍起來,這些下人平日頂多就是下些勞力,看著壯實,甚至沒有像樣的武器,隻能算是充當一層肉盾。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走水的地方離李承冕的內院隻隔了一道牆,西側的廂房,本是用來置放雜物的,將將燃起的火勢迅速地被撲滅,沒有什麼人員傷亡。

大家七手八腳地拉水梯車時,將隔牆裡一株長得不錯的柿子樹撞得七零八落,人來人往踩得稀碎,軟塌塌的柿子攤落在地上,簡直讓人沒辦法下腳。

李昇快步衝了進來,左腳的鞋子隨意趿著,腰帶也未扣好,披著衣衫徑直朝李承冕跪拜下來,“臣弟救駕來遲,還望皇兄寬恕!”

他又微微抬起頭,小心翼翼道:“皇兄可曾受傷?這幫賊子真是活膩了,可惜臣弟府中人力綿薄,離這兒最快的也就隻有皇陵的孝陵衛了,皇兄您看臣弟是否將他們調過來?”

李承冕眉頭一揚,點向屋脊上的人影,“既然府內有這等高手,還要什麼孝陵衛?”

李昇仍舊跪在地上,他隨著李承冕的目光轉過頭望去,天際翻開了一層魚肚白,聞淵攻勢迅猛將對方殺了個落花流水,可惜狗入窮巷人多勢眾,他總歸是落了下風,十幾個身影瞅準了時機索性連番上陣,打算逐個消耗他的體力。

“鏘!”一聲響,一柄軟劍蜿蜒而上,纏繞住頭先的一名刺客的斷刀,薛見微將圍攻的一乾人等打散開,她偏過頭,悄聲道:“行了,你得儘忠職守,這裡有我。”

聞淵一刀將兩人距離砍開,不屑道:“侍燈司死光了,也輪不到你來出風頭!”

薛見微劍招不減,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坦白道:“我也不太想出風頭,但又不願親眼瞧著讓你丟了楊司使的臉麵。”

果真,一提到侍燈司楊司使,聞淵的薄唇緊閉,唇角向下,他沉默著配合起薛見微的軟劍,一刀一劍頗有默契,就像以前無數次出使楊司使布置的任務一般珠聯璧合,所向披靡。

那些刺客很有眼色,膠著幾番,見無法討得好處,趕緊鑽個空子倉皇而逃。

薛見微本想抓住一個回來仔細審問,但聞淵已經率先追趕了出去善後,她曾經吃了這種調虎離山的虧,當下見好就收,抽空朝下瞥了一眼,正好和李承冕四目相對。

短暫的死寂之後,李承冕抬手鼓掌,朗聲道:“好身手,淮王府裡真是臥虎藏龍呐!”

空曠的院子裡回蕩起李承冕蕭索的掌聲,明明是掌聲加誇讚之語,但從李承冕的口中講出來,更像是一條陰冷的蛇裡亮處毒牙之前吐出的信子,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皇兄說笑了,這位薛娘子是母家遠方的表親,也是為了孩子來毓秀書院求學,恰好近幾日借宿在此,我這妹子少時曾得僧人指點,學過點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李昇板著臉嗬斥道:“還不趕緊過來叩見皇上。”

於是,薛見微便順從地跪在李昇身後,埋頭伏在地上,聲情並茂地喊道:“民女叩見陛下,恭祝陛下龍體萬安,洪福齊天。”

磚石泥濘潮濕,點綴著零零碎碎的紅色柿果,給這荒唐的一夜恰到好處地添了一筆色彩。

李承冕從暗影裡走下踏跺,潮濕的磚石上,一腳踐踏上墜落的柿果,他的腳步越過李昇,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靠近薛見微。

豐碩的果肉在李承冕的腳步下發出粘膩的聲響,細微末節儘數鑽進薛見微的耳朵裡,猶如溺水的呼救,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候。

俄頃,李承冕停住了腳步。

“都退下吧。”

薛見微鬆了口氣,“叩謝陛下!”

天亮了,這一夜總算過去了。

等李承冕先行離去進入內院,李昇才將薛見微攙扶起來,“如何?可有受傷?今夜幸虧有你在,否則稍不留神我就要遭了滅頂之災。若不是想著你提及他是真的失憶,即使要受罰,我絕不允許你做出這等危險之事。”

薛見微緊緊拽著李昇的胳膊,隻是跪了一會兒功夫,膝蓋依舊是疼得鑽心,她另隻手揉搓了幾下膝蓋,緩緩道:“方才我有意跪在此處,便是為了引誘他下來試探一番失憶之事的真假。”

麵對李昇疑惑的眼神,她環顧四周確定安全,才小聲道:“倘若失憶為假,他便不會走下來。”

薛見微踮起腳尖,扯下稀稀拉拉的樹梢,摘下一顆圓潤的柿子,指尖輕輕一掐,汁液緩緩滲出,流了一手。

而適才被李承冕踐踏過的柿子變成一地殘渣,凝結成塊,聚成一股甜香揮之不去。

元慶在一旁安排接下來守院的下人,有幾個婆子開始打掃院落,一婆子擦拭著地板,忍不住惋惜道:“這麼好的柿子,真是糟踐了。”

李承冕的秘密,是她為數不多見過的狼狽模樣,也是這一輩子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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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先是嗓子發乾,接著喉嚨發癢,繼而雙目發燙,連帶著頭也昏昏沉沉,整個人渾身不自在。李承冕撩起寬大的袖袍,湊近一看,手臂上起了一層小疹子。

不疼也不癢,隻是白皙的肌膚上零零星星的暗紅色疹子十分刺眼,驟然撫摸上去還帶著陌生的凸感。

李承冕心中納罕,這是中毒了麼?還是生病了?他仔細想想,並未捕捉到一絲一毫的破綻,又覺得胸口憋悶喘不上氣。他隻能倉促退下,恐怕叫他人瞧見了異樣。

門框“篤篤”敲了兩下。

“陛下,奴才進來了。”

大門推開,是聞淵。全然不見適才打鬥之時力竭的模樣,他俯身道:“陛下,袁鬆已經退下了,守在王府外等候調遣。”

“你演得甚好,朕要好好嘉獎你。隻是這一回,還試探不出淮王的底細,當然這一招用多了,可就不靈驗了,狡兔三窟,還需要從長計議。”

李承冕放下衣袖,遮擋住手臂,想了想又問道:“依你見,薛見微的功夫如何?”

他懷疑殺害陳繼廣的凶手藏於暗處,今夜如此之亂,必然會亂中出錯,釣出一尾大魚。朝堂參奏淮王的本子不少,即便他自請偏於一隅守護皇陵不參朝政,可難保不會心存異心,正好可借此機會看看淮王府兵的實力。

還有呢?

胸口沉悶的痛覺,伴隨著昏沉沉的腦袋,今日這一出還為了什麼呢?

積雲觀大殿內,薛見微的一劍讓他又在朦朦朧朧中窺探到那個不真實的身影。如果此次能引得薛見微出手,哪怕那個身影僅僅出現分秒之間,他也想再看一眼。

可惜,這一場一石三鳥,一計也未成。

聞淵看了一眼李承冕,還是拿捏不準李承冕的心思,思索了一下,采取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小打小鬨尚可,且不成規矩。”

李承冕的嗓子有些喑啞,他乾咳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兩指按在太陽穴,沉聲道:“看來李昇講話不假,不過朕雖不懂拳腳,但瞧著你們二人一招一式還是有點靈犀。朕試探了幾次,那薛娘子是個藏得住事的人,明日你去淮王麵前傳一聲,朕在瞿州這幾日,欽點薛見微為貼身帶刀侍衛。待得事情辦完,自有賞銀萬兩。況且李昇不是說她為了孩子求學才在此落腳,若那孩子是個玉器,朕可以特批她入圍秋學。”

“陛下!此事不妥!”聞淵行了一禮,連忙回道:“薛見微乃一女流之輩,如何能成陛下的貼身侍衛?還請陛下三思。”

李承冕冷哼一聲,“女子又如何?我看這薛娘子絕不是李昇說得那般簡單,父皇在世時用人惟才,當年的侍燈司為大荀朝出了多少力,也不曾有此番計較,聞淵,我記著你也是侍燈司出來的吧?怎能如此妒賢嫉能?”

“陛下好記性,奴才確實在侍燈司任職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再說下來難保不會扯出其他事端,國公爺三令五申禁止討論舊事,聞淵隻好應承下來,“明日奴才就去通稟。”

他看了看李承冕的臉色,“陛下,可是身體不適?怎麼看著臉頰發紅?是不是袁鬆縱火,火勢太大驚擾著您了?”

“無妨,退下。”

李承冕靠在床榻上,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拉下床幔,不再言語。

聞淵靜候了一會,見內裡不見聲響,便悄然退下。不料一回頭,薛見微立在院子在的廊亭裡,看樣子已經等了好一陣子了。

聞淵掩上門,不悅道:“又來做什麼?”

薛見微從袖筒裡摸出一個瓷瓶,“這幾年他可曾吃過柿子麼?”

聞淵不解,“何出此言?”

薛見微將瓷瓶團在手心裡,問道:“我猜,皇宮裡永巷的柿子樹是不是也全被砍完了?”

她抬眸掃過聞淵疑惑的表情,答案已經了然於心。

“瓶子裡是鎮痛清涼的藥膏,他吃不得柿子聞不得柿子,就連看一眼也不行,今夜貿然踩了一地的柿子,此刻身上必定發作起來長了疹子,你好生看拂著,這病不要緊,睡一夜就好了,隻是人要遭點罪,你多加小心。”

聞淵卻不願接手瓷瓶,他壓著嗓子怒道:“薛見微!你到底想乾什麼!”

“砰!”

緊閉的房門驟然彈開,李承冕站在門檻下,神色陰沉,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