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二)(1 / 1)

積雲觀的蒲團皆籠著一層精繡的布罩,一針一線都是觀裡香客前來還願的心意。

這份沉甸甸的心意,此時正緊緊貼在薛見微長長叩首的額頭上。

密密的繡線紮得額頭的肌膚有些發癢。薛見微深吸了一口氣,卻從滿殿的香火氣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一種沾染著熱乎氣的腥味,細細琢磨一番還夾雜著甜意和鐵器的鏽味。

薛見微心頭一震,是鮮血的味道。

可香火之地怎會見血?

她猛地挺直了身子,單手扣在腰間,閃身一縱潛在大殿的廊柱後麵。

“嗖”一聲,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大殿的窗紙上撲棱而過,留下的影子像是一隻矯健又輕盈的鷹。

大殿裡不起眼的隔間,簾子被一根精巧的扇子探出條縫,一張蒼白的臉映在鴉青色的布簾後,更加刺眼。

那人頗為謹慎,並未露出完全的麵目,隻留下一道輪廓,他隱於是非之外,好似在黃雀之後等待獵物主動上鉤的一尾蛇,運籌帷幄間胸有成竹。

薛見微從腰間一抽,平平無奇的藕色長衫的腰帶,轉瞬間化成一柄柔軟而鋒利的長劍,朝著隔間一刺。

“砰!”

劍鋒劈在空中,被簾子後的扇骨擋住了攻勢。

欲蓋彌彰,多此一舉。

薛見微挽出道密不透風的劍花,將阻擋在兩人之間的簾子劈成片片飛絮,正欲探身進去時,方才飛出的那道黑色的身影從窗外掉轉進來,一把長刀迎接薛見微的軟劍。

一時之間,刀光劍影密不透風,兩人不再分神,專心迎戰。

薛見微心中忌諱神明,不願在紫微大帝前動手,她轉而用劍招挾裹著那柄長刀,從廊前直打到屋簷上。

兩人過了幾招,薛見微頗為心中納罕。

這一場打得不甚趁手,她的一挑一刺皆被對方一砍一攔擋住,好似兩人俱能窺探到對方的下一招,夾纏之間難分伯仲,竟有點旗鼓相當的默契。

兩人遊走在青瓦之上,一個空擋之間,長刀的招式驟然停手。

那人愣在原處,輕聲喚道:“薛見微?”

斜陽的餘暉恰好打在薛見微的眼皮上,她勉力睜大了雙眼,落在黑影上的卻隻有閃爍的光斑。

殿內傳來一人聲,“聞淵,不可戀戰。”

聲音不高不低,卻充滿了不容置喙的肅穆。

薛見微抓住那人的一晃神,縱身躍下屋簷飛身而去。

昏黃似血的晚霞灑在青石磚上,像是誰家的胭脂潑了出來,映得薛見微的眼眸裡泛起了潮氣。

薛見微一顆心卡在嗓子眼,百轉千回擰成了個死結,順不過氣。

方才雖未能看清那人的麵目,可匆忙之中她還是聽見積雲觀裡的人喊他:聞淵。

難怪與那人交手時,兩人更像是在校武場行練習招式。

世上或許有許多個聞淵,但是能在薛見微的軟劍下接上幾招的少之又少。

兩人同門一場的契合,即便隔了這麼多年,還是揮之不去。

聞淵為何會來瞿州,不知如今新帝登基,他效力於誰?一彆數年,他的身體還好麼?難道他也來悼念故人?

瞿州離京城路途遙遠,聞淵不應該出現在此地,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能讓永寧帝推遲皇陵祭祀的日子。

薛見微眼皮子突突跳個不停,不知為何又想起院中那棵怪哉開花的桂花樹,她本來沿著子午大街拐個彎就能回淮王府,走到一半,索性折回身子往毓秀書院趕去。

她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如趕會路去接薛禾下學,兩人趁早收拾了回山裡的莊子去。

這些年莊子收成也算充裕,足夠母女兩人躲進去安生下來,條件苦一些就忍忍吧。實在不行她就帶著薛禾離開瞿州,反正天無絕人之路,總歸有辦法解決的。

淮王府彆院在子午大街的南口,離薛禾上學的毓秀書院隔了好幾條街,當初她本不願讓薛禾一人來那麼遠的地方念書。

但薛禾天資聰穎,一考就考上了聲名遠揚的毓秀書院。

毓秀書院所育之人,或為治國之棟梁,或為治學之賢達。薛禾能考中實屬不易。書院裡的夫子惜才,一篇策論甚至引得他親自來王府問詢李昇,不肯放過這棵苗子。

這是薛見微一直以來的心病,她擔心薛禾過於優秀,又不舍得埋沒薛禾的天分。對於她們母女二人,隱匿於世間就是命運最妥當的安排。

等到了書院門口,天色已經不早了。

中秋佳節臨近,瞿州取了宵禁,街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夾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販,熱鬨的氣息湧進薛見微的心頭,驅散了氤氳的霧霾。

不論如何,隻要薛禾開心平安,她的心終是規規矩矩落在肚子裡。

路過販紙燈的小攤,她甚至貼心地替薛禾買了一盞玉兔紙燈,一盞燈居然要兩錢銀子,放在往日薛見微是萬分舍不得的。可今日因為秋學之事,難得想要討薛禾的歡心,她索性一改扣扣搜搜的習慣,大手一揮買下了最貴最奪目的一盞紙燈籠,侯在書院門口。

燈籠上的兔子,一雙紅眼點了睛栩栩如生,薛禾見了一定開心得緊。

左等右等不見人。她抓了一門房,“勞煩您,我來接薛禾。”

門房抬眼一看,說:“薛娘子,你家姑娘剛一下學就走了,你可來遲了!”

話音未落,門後擠出一長須夫子,像是怕薛見微溜走,急忙揚聲喊道:“薛娘子留步!”

薛見微年輕時曾委身在太子詹事府磋磨了好些日子,吃儘了這些文鄒鄒的老夫子的苦頭,時至今日見了這種頭戴方巾身著布衫,蓄著長須的夫子仍然心裡發怵。

她捏著燈杆,連帶著紙燈籠裡的火光也跳躍顫抖起來。

“見過夫子。”

劉籍撫過長須,厲聲道:“薛娘子,你可曾留意過薛禾的指掌之間?”

薛見微不明白此話用意,隻好如實回答,“手指不算細直,握筆之處皆有厚繭。”

“既知她的不易之處,為何明年秋學,不願讓薛禾入選?”

劉籍恨鐵不成鋼地伸出指頭,點著薛見微哀歎道:“過目不忘,一覽成誦。雖說薛禾是女子,但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欽點有才之人皆可入選秋學名錄,為何不讓薛禾報名?”

劉籍掃了一眼薛見微,心頭思緒紛雜。

薛禾隨了母姓,雖居在淮王府托了淮王母家表親的名頭,從未見過薛禾的父親究竟是何人,也許薛見微另有難言之隱。可毓秀書院是最重才學之所,萬不會因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牽連到薛禾。

他歎息道:“即便你有難言,也不應拿孩子的前途做戲。”

薛見微低著頭,斟酌了會措辭,“夫子教訓的是,回去我再和薛禾商量一番。勞煩夫子掛心了。”

劉籍仍苦口婆心地叮囑:“薛禾通悟,先於賢才,若非受至,近乎泯若眾人,薛娘子應當多上心才是。”

聽得薛見微頭疼,她插科打諢一番借口接薛禾回去好好商議,趕緊辭了夫子。

街上人多,馬車走得並不快,薛見微沿著長街拐了個彎便追上了先她一步下學的薛禾。

小姑娘不同往日的活潑勁,板著個臉一言不發。活脫脫像個沾了草木灰的糯米團子,陰沉沉的。

看來她已然知曉。

薛見微隻好招呼了車夫和丫鬟,抱著薛禾下了車,耐下性子好好哄一哄小孩子。

“還在生娘親的氣?”

薛禾鼓著嘴,依舊不肯開口回話,甚至哼了一聲彆過臉去。

薛見微將手裡的兔子燈舉起來,炫耀道:“看,娘親今日專程來接你下學,給你帶的好東西!”

薛禾瞥了眼燈籠,臉色略有好轉,她接過燈籠,麵帶慍色問道:“娘親為何不願讓我入秋學。”

薛見微循循善誘,“在哪裡學不都一樣,難道你舍得離開娘親麼?”

“這不一樣。”

薛禾到底長大了不少,不似小時候那般三言兩語就被薛見微繞進去。

“娘親,您不願看到我在學業上的長進麼?等我入了秋學,就可以不通過科考博得功名,我入宮出人頭地,咱們何必守在這偏遠苦寒之地,留在京城過快活日子不好麼?”

薛見微心頭一震,她脫口而出,“不可。”

不曾想,這兩個字彷佛觸動了薛禾心底的哀慟,她眼裡噙著淚花,徹底爆發了出來:“娘,您知道從小您對我說得最多的詞是什麼?是“不可”,不可這個,不可那個,書院裡大家都誇我讚我,唯獨娘親事事要我隱忍躲避,不可張揚,不可冒進,不可露才……我日日瞻前顧後,一點也不開心,難道您能束縛我一輩子麼!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離開您!”

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溫潤的夜裡,少年一身傲骨,傷痕累累圈禁在囹圄之下,他望著高牆上的明月,歎道:“若我天性愚笨資質平庸,我認了,可偏偏天要賜我這份福澤,為何不搏一搏?”

薛見微隻覺得通體冰涼,氣急了也口不擇言起來,“難道你非要像你父親一樣,吃儘才高命蹇,慧極必折的苦頭麼!”

此話一出,薛禾眼裡的淚水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瞪大了眼睛,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母親提及自己的父親。

薛禾顫著聲音問道:“他死了麼?父親他早都死了是麼?”

薛見微掩麵,擋住將將要滾落的淚水,轉身便走。

隨便薛禾如何,她也不想管了,隨她去吧。

可走了一會,胸口的氣散了,心裡卻始終放不下薛禾。

街上人這麼多,萬一衝散了,薛禾找不到回家的路怎麼辦?

薛禾開蒙的早,一心鑽在學業上,從來不曾獨自出來玩耍過,自己今日也是氣昏了頭,怎麼能和一個孩子置氣。

薛見微緩了兩息,調轉頭回到兩人分彆之處。全然不見薛禾的身影。

“勞駕您,方才此處這麼高一姑娘,您看見她人去哪兒了麼?”薛見微靠近臨近的小販,比劃著薛禾的身高,“她手上還提了一兔兒燈!”

小販正欲搖頭,遠遠一瞧,下巴一點樂道:“娘子,那不是麼?”

薛見微轉過頭一瞧,渾身如墜冰窟,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耳邊傳來擊鼓擂擂的聲音,一擊接一擊,震得腦筋發痛胸口發悶,周遭旁的聲音皆聽不見。

薛禾拉著一風姿綽約的男子帶到薛見微的眼前,“娘,這人好奇怪,非說我和他長得像,你看我倆像不像?”

凝固的血液開始逆流,幸好腿腳回血終於能動了。

薛見微隻有一個念頭:趕緊跑吧,這人可是來索你娘的命了。

身後的人喉間擠出一絲冷笑,“我這人不似你擅長算計,你刺我一劍,我回你一刀,這事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