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懷川橫眉冷目,話音並無半分溫度。
盛願聽著,哪怕周身都是溫暖的,可仍舊掉進了冰窟。
他的話是劊子手手中帶血的刀,語出一刻,葬送了她最後一點希望。
她不怕他不放她去安遠侯府,也不怕他心情不好,動輒說要把她遣送回南平。
而是那句“拿母親和外祖說事”,將她忍辱負重的耐心,徹底擊碎了。
任何人都可以這樣說她,唯獨眼前這個,發妻屍骨未寒,就另娶他人的所謂生父!
不配!
當年若不是外祖扶持他,就憑他一農家子,即使中了舉,也不過一芝麻小官。
發妻去世後,又僥幸娶了天潢貴胄的國公獨女,平步青雲,位極人臣。
便見利忘義,如今不是接她回來享福,而是連同發妻一家一起數落,不待見親生女兒。
盛願在心中冷笑,現在要是來個人同她說,母親當年就是被他攀附權貴故意害死的。
她都確信無疑!
可惜,可惜她隻是一個柔弱的閨閣女兒,她出不去!
隻得用這見不得人的手段,委曲求全,苟延殘喘,才能為生母之死。
撥開遮掩著的濃濃黑幕,讓真相浮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淚水不由自主地漫上她的眼眶,她知道,這次不是裝的,而是真被眼前這個所謂父親。
如此冷漠無情的話語,確確實實地傷到了。
她暗地咬牙切齒,用傷過的手一摸去眼淚。
淚水冰涼,淌在手上,冷冽地痛,她無暇顧及。
她倔強的臉龐向上仰著,並不回避父親的眼睛。
盛願眼睛都不眨,三兩下抹去了淚水。
她麵無表情,隻有牙齒生硬地咬著,滿臉死寂。
眼神像是冬日裡屋簷下倒掛的冰錐,通透冰冷,寒光似劍。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毫不遮掩的殺氣。
盛懷川一晃神,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被她這副倔強麵容驚到,眉目動容,嘴角抽動了一下,但也沒有再說什麼,拂袖而去。
直到門前,他站定後,轉頭向後一瞥。
盛願仍舊麵色不改地愣在原地,仰著臉看著正堂明黃的燈籠。
少女的臉龐看著稚嫩,但眼神不似雲夕那般單純。
她像是藏著滿腹心事,不願同旁人說起。
他不知道她這個女兒在想些什麼,是怨他,還是怕他?
盛懷川輕歎了一口氣,大步邁出了門檻。
院子裡被撒上了霜,青綠草地之上,是晶瑩的閃光,他本以為是月光。
他才出去,身上涼颼颼的,直到踩著地上的石子路,才發覺地上是薄薄的一層水汽,映著月色。
浮雲居本就偏遠,不甚人氣,是夏天時用來避暑的用處,冬天是比府中其他地方冷得多。
他夏時暑熱來此,隻覺得涼爽,如今秋夜裡,倒是快趕上寒冬的天氣了。
可她身體柔弱,卻偏偏選了這個住處,焉知不是想避開他?
盛懷川獨獨站在院中良久,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海棠樹葉,窗中少女已不再傻傻地站著。
她隻單手撐在書案上,整個人無力地壓倒在一側,兩個丫鬟圍著她,手忙腳亂。
盛願本心灰意冷,如今父親親自登門,就為了說,不讓她去赴宴。
她整個身體綿軟無力,今日本就疲乏,又都什麼都沒吃。
若非怕父親在浮雲居等得久了不悅,她何至於拚了老命趕回來。
趕回來後,才寒暄幾句,她那刻真以為父親關心她。
不過是她的癡心妄想,是她的錯覺,落得如今全盤儘輸的結果。
若是明日去不了赴宴,可她又應承了那魏夫人給她帶去稀有香料。
要是因為這件事失意於貴婦人,這位她目前僅能接觸的知情人,她還有何途徑知道昔日隱情?
難道要她拖著雪青,憑著這副破爛身子骨,不分青紅皂白,去那英國公府問罪嗎?
又或者同父親主母打開天窗說亮話,隻怕話還沒出口,她就被扭送回南平了。
盛願的頭疼得很,她扶著沉重的腦袋,隻想狠狠地怒吼,發泄這一個月積攢的委屈與憤怒。
“小姐,小姐!”雪青扶著盛願的手,她往窗外看去,迎上了盛淮川的視線。
“老爺,老爺還在院子裡沒走呢,小姐,也許,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盛願輕輕轉過頭,目光飄向窗外。
月光似水,海棠層葉似疊嶂,屋外中央,站著一人,他也朝裡看,晦澀不明。
她沒有正眼瞧他,隻很快地回頭。
對另一個忙著給她,擦濕了的披風的丫鬟知春,冷冷地囑咐道。
“去把老爺的大氅,給他送過去。”
知春得了令,放下手裡的帕子,急匆匆地取了黑色大氅,往屋外走去。
盛願慢慢地坐下,她已不再去想方才冷漠的父親。
那些傷人的話,盛願本就在心中設想過,她也隻是揣測,這是父親難以啟齒的心聲。
高攀國公府後,又成了皇帝最信任之人。
如今他也不再是從前小小的南平知府,盛願與外祖一家,不過是累贅。
盛懷川真當著她的麵說出來了,她倒是丟掉了那所謂孝心恭敬的包袱。
於江山社稷而言,他是不可多得的治國之才。
可於她,於枉死的母親,於被拋棄的外祖。
盛懷川,更像是書中人人詬病的薄情寡義之人。
良久,知春才走了進來,直到盛願跟前,才敢抬頭,隻怯生生地說道。
“老爺回去了,他說……”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盛願抬起眼眸看她。
知春一下跪倒在地,匍匐著,像是老鼠見了貓,瑟瑟發抖。
“他同你說什麼了?”
盛願知道她膽子小,也不知是父親和她說了什麼,嚇成這樣。
還是怕她這個主子,現在一副晦氣樣,說不準就要找她晦氣,才跪倒在地。
“老爺……老爺要我轉告小姐……”
“什麼?”盛願覺得她的話小得像蚊子叫,“大聲些。”
“老爺說,小姐那從不入流遊醫處,學來的三腳貓功夫,不要輕易在人前賣弄……”
“以後要是治死了人,不要說是相府裡出去的,他丟不起這個人,也不會幫小姐您擺平這些事……”
知春話音顫抖,身子撲得更低了。
“這都是老爺要我原話,轉達給小姐的,還請小姐不要因此遷怒奴婢!”
盛願呆住,原本收攏在膝前的雙手,鬆開落在毛茸茸的披風外,無力地垂著。
她以為從祠堂出來,父親並沒有問起,她會醫術這件事,便是揭過翻篇了。
原來隻是因為人多眼雜,不好在眾人麵前提起罷了,原來父親還是介意這件事。
是好麵子嗎?
是真的覺得她盛願,作為他的女兒上不了台麵嗎?
辱沒了他的家風門楣,辱沒了他相國的名聲?
他就是如此不信任她,仿佛她隻是個與他無關的外人。
難怪,難怪她給他寫了如此多入京的書信,他一封也不回。
這麼多年,就隻有主母還能來一封信,說掛念著她。
盛願突兀地冷笑了幾聲,靜謐的浮雲居,她帶著嘲諷的笑意遍布了每個角落。
笑意沉寂,她閉上了眼眸,忍住了淚。
“你起來吧。地上冷。”盛願平靜地開口。
地上跪著的知春,也不敢起,隻跪著往後挪了幾步,才慢慢站起來。
“小姐彆難過……”雪青極少見盛願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隻想說些話讓她好受些。
“小姐自打記事起,就跟著師傅學醫,數十年風風雨雨,從不間斷,勤勉得就像老黃牛。”
“老爺隻是不知道小姐的本事,這才口出惡言,小姐你彆往心裡去……”
盛願睜開了眼,歪著腦袋,倚靠在雪青的懷中,拉著她的手,才找回一絲心安。
“我沒事。”她的話輕柔地像羽毛,落在波瀾不驚的湖麵上。
雪青也不敢多問,從小跟在盛願的身邊,她能體會到今日大喜大悲後,自家小姐的感受。
如今這副平靜如水的樣子,才像是平素裡的盛願。
她也知道,自家小姐,是不會輕易被挫折打倒的。
還未想得透徹,雪青感到手上力道一緊,她低頭,隻見盛願用眼神示意著她,支開知春。
雪青心領神會,說道:“知春,你且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吃食,給小姐弄一些來。”
知春聽了命令,可是窗外夜色已深,往常盛願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怎麼今日?
她雖然疑惑,還是退後去拿上了浮雲居的食盒。
“雪青姑娘,我去了。”她不忘回頭說道,“這路上久,還勞煩您多照顧小姐了。”
知春為了不挨罵,還是鬥膽和雪青說了一聲,這一去路途遠。
她怕是要費上很多時間,直到雪青點了頭,才出門去。
“她走了!”雪青躡手躡腳關上了正堂的門,以及窗戶,對盛願說道。
盛願已從書案前,過了正堂,往另一側的臥房走去。
房間裡陳設簡樸,牆壁上照例同屋外一樣,掛上了許多山水字畫,像個老學究的臥房,不似姑娘家的房間。
裡頭寬敞,卻隻有床榻以及一張朱漆的紅木桌子配的幾張椅子,桌子上頭隻擺著一麵銅鏡,以及一些妝奩盒子。
盛願的藥箱就放在桌子一旁,外觀上看,不過是裝衣服用的木箱子,隻是比尋常的樣式更小一些。
平時帶在身邊,也隻是放在了馬車上,稱作是姑娘家出門要用的東西。
除了雪青,無人有打開的鑰匙。
盛願走近了桌子旁,坐在梨花木椅子上,從一旁堆積的木盒子裡,抽出了三樣從南平帶來的東西。
這些盒子以及鎖頭上,她都撒上了細碎的粉末。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來,迎著房頂的燈籠,知曉盒子未曾有人動過後。
才掏出鑰匙一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