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願見少年方才飛躍過的地方,翠竹已不再搖曳,四下再次沉寂。
搖了搖頭,自顧自地插上發簪,牽著雪青往浮雲居方向走去。
盛願才想起,雪青拿著藥箱才來時,被那名叫楚筠的少年,打斷的話,問道。
“你方才從浮雲居過來時,想同我說的話,是什麼?”
雪青此刻拿著藥箱,兩人亦步亦趨地走出了芙蓉榭。
她頓時停了下來,目光急切地看向盛願。
“我,我給忘了!方才來時想告訴小姐,老爺,老爺正在浮雲居等你,說是有事……”
盛願猜想,她這向來不甚親近的父親,頭一回來她這偏僻的浮雲居,應是有大事。
先前她同盛雲夕在韶光軒,為了起疹子的原因爭吵。
他如此疼愛盛雲夕,竟然忽視了盛雲夕的歇斯底裡。
聽了賀管家的話,急匆匆地出去了……
父親離開的時候,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盛願想起今夜之事,一下心慌,隻拉著雪青,忙往前走。
“走,我們快回去。要是父親問起為何耽擱,你就說我體力不濟,在芙蓉榭歇了會。”
“那名叫楚筠的桓王王府之人,一個字都不要提起。”
“小姐為何篤定他是桓王王府之人?他腰間的短劍,難道真寫了桓王名字?”雪青扶著她,不解地問道。
“劍柄的確刻有桓字,但未必是桓王之物,倒是那枚玉佩……”
盛願袖中握著少年溫潤的玉,“如果我同你說,我曾經見過這玉上的雲紋,你信嗎?”
雪青驚呼:“怎麼可能,小姐你這是頭一次進京城,怎會見過桓王王府之物……”
盛願歎了口氣:“也罷,反正今夜之後,我同他再無關係,知道這麼清楚,無濟於事,徒增煩惱。”
手中的玉觸手生溫,他離去時並未要走,想必是想告知她,他會回來取走。
不必擔心,他會就此遠遁。
她隻能如此猜測他的用意,畢竟她除了信他,也彆無他法。
眼下隻有快回浮雲居,等候那少年的歸來,以及明確,父親今日登門,是何用意。
月光落寞,寒氣襲來,主仆二人加緊腳步,進了三門,往院中綠植最濃鬱的浮雲居走去。
大街上,蕭索漆黑,隻有打更的人尚在行走。
夜已深,同時京中因為白日難民闖關之事,街上早已戒嚴。
少年提著手裡的食盒,快步走在相府外的巷子之中,臉色冷峻,嫌棄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
方才要不是她從牆那邊提起,這盒子裡的食物有毒,他還真想不到,有什麼問題。
值得那名叫雪青的婢女,衝上前來製止她。
後來他又想把盒子扔在相府裡,又想起少女的諄諄叮囑,怕又連累上她,隻得帶著出了相府。
他記事的十九年來,還沒人能讓他如此言聽計從。
甚至是手心這道越來越黑的黑線,纏繞上他的手指,分明知道自己未曾中毒。
仍舊吃下了她給的藥,多此一舉……
也罷,是他鬼迷心竅。
才甘願被比他尚且小幾歲的少女,給算進去了。
蕭臨深胡思亂想,一路飛躍,隱沒夜色之中。
又過了幾條巷子,遠離了相府,把那食盒隨手一扔。
拍了拍手,他才沒那個閒工夫去買什麼藥材,少年一聲響亮的哨聲劃破天際。
黑鷹不出一刻盤旋空中,鷹眼銳利,極速地降落在主人的肩上。
把三張紙條卷成小條,塞進鷹腳信筒,瀟灑揮手,黑鷹升空,直飛桓王王府方向。
紙條內容,一是兩份藥方,二是告訴江夜今夜待命,等候黑鷹傳召。
蕭臨深抬眸,黑鷹已然融於濃鬱的深空中。
尋藥這等磨人的差事,還是讓交給屬下去做。
他眼眸閃過一絲異色,他今夜,還有一樁要事沒做。
少年從懷中掏出黑巾蒙麵,再一摸腰上纏著的軟劍,目光如炬,確定了東城兵馬司指揮營所在。
一個飛升健步,踏上了房頂,隻響起輕微的瓦片敲擊聲,人影閃略,消失不見。
浮雲居裡,應眼而入,四方的院子裡,一株茂密海棠,坐落在正堂窗外,枝條延展進了窗裡。
正堂窗裡,燈火如晝,屋內裝飾無非是些書畫,不像是少女閨閣,倒像是書房。
一張方形梨花木書案旁,站著一身形高大,但麵容年邁之人,正是相國盛懷川。
“快點。”屋外頭未見其人,盛願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進來。
她風塵仆仆地進門,盛願為了趕回來,可是用上了飛奔的速度,此刻也不覺得身體寒冷,隻有暖意。
屋裡頭倒是很暖,想必是丫鬟知春,知道她久未回來,提前燃起了炭火。
知春是主母柳若音給她送來的丫鬟,年紀比她小上一歲,性子膽小怕事,整日隻在浮雲居活動而已。
知春是新進來的,但她有個哥哥,名叫粱魏,已在相府多年,雖不是家生奴才。
但也勤勤懇懇,如今兄妹二人一個伺候她生活起居,一個伺候她外出趕車,當個車夫。
“小姐回來了。”
知春聲音輕柔,從房裡出來,不敢抬頭看盛願與盛懷川。
隻把盛願披著的黑色大氅,換了件豆青色厚實披風,肩上圍了一圈絨毛,分外暖和。
盛願換完後,吩咐雪青去放好藥箱,知春去熨燙父親的黑色大氅。
兩個丫鬟各自忙活去了,盛願往正堂左耳的書房走去。
盛懷川方才還是站著,如今已坐定在了書案前,桌上的茶尚且還是熱的,升騰著熱氣。
書案旁的茶爐炭火還盛,隻是不知道是新加的,還是熱了好幾回?
父親等她半晌,此刻臉色倒是不惱。
“父親。”盛願恭恭敬敬開口,也不敢坐下,隻站在書案對麵,假裝乖巧地等著父親問話。
盛懷川不說話,隻是拿起茶壺給她倒了杯熱茶,推到她的麵前。
“坐下吧。”
盛願隻能聽從地坐下,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清父親的樣貌。
胡子濃密,雙眼有神,頭發烏黑,未見銀絲,若不是兩頰的皺紋深如溝壑,她不會把他當成年近五十之人。
十年不見,盛願對他的印象本就不深。
若非他是自己父親,隻怕站在身前,同個陌生人毫無分彆。
父女二人都不開口,隻靜靜坐著。
盛願怕冷,兩隻冰冷的手握住了滾燙的茶杯,暖意從手心傳遞。
“雲夕沒為難你吧?”
盛懷川悠悠地開口,也沒看向她,隻忙著添置些新的炭火。
盛願沒料想到他會問疹子的事,解釋道:“沒有,隻是一時誤會,我和妹妹已經解開誤會了。”
父親倒是沒責怪她回來晚了?
為何此刻透過燭火搖晃,父親的麵目竟然對她有幾分慈愛之意?
盛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偷偷觀察父親神色。
“你手上的傷,上過藥了嗎?”
“小傷而已,已經結痂了,父親也見過,不礙事的。”
盛願被他接連兩問,眉眼微動,仿佛與父親的關係更近了,並不似往常疏遠。
“聽你嫡母說,她明日要帶你去安遠侯府赴宴?”
“是。”盛願放下茶杯,不明白父親為何問起這事。
盛懷川加上炭火後,也沒給他自己添上茶水,隻轉頭望向盛願。
“雲夕病了,不能去。且你才回來不久,去人家府上,難免失了禮數。”
盛懷川說著,站起身,一甩衣袖,側過頭,目光深沉。
“明日,你就留在府中陪著妹妹,赴宴的事,你嫡母去便可。”
“可是!”盛願一聽,急得將手中的杯子差些灑了,“可主母已經答應了我,要帶我去。”
她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激,忙扶正了杯子,接著解釋道。
“我跟在主母的身邊,學好了禮儀,也有了更多的見識,定然不會辱沒了盛家家風。”
“且女兒今日也入了宮,父親不曾反對,為何明日那安遠侯府宴會,我去不得?”
盛願說著站了起來,她並非想要故意頂撞父親,隻是她不明白。
她去宮裡父親不怕她丟人,失禮,為何去那安遠侯府,他卻怕她給相府丟臉?
一個將門世家,本就不甚注重細枝末節,況且若是真注重禮節。
那侯府嫡長女林綰青,又為何能身為女兒身,出入國子監,與京城裡的公子哥們騎馬耍槍?
想必那安遠候府的長輩們,定然不是迂腐之徒。
她又不是去安遠侯府攪局,隻是為了同那戶部尚書夫人魏氏,得知一些當年父親母親以及主母之間的隱情罷了。
當然後者,盛願並不敢當著父親的麵明說。
“那好,你告訴為父,你去那宴會,是要做什麼?”
他轉過身,正眼低頭盯著盛願,像是審問一個犯人。
父親的眼光銳利,氣壓低沉,像一尊不可忤逆的神像。
盛願站在他身前,不由自主地矮上了一截,隻低聲編了個借口。
“妹妹說,我隻是個野丫頭,登不了大雅之堂,今日即使是去了宮裡,也終有一日會回去鄉下。”
她說著低下了頭,不敢再去看父親的眼睛。
“所以我隻是,想接著還在京裡,多住的這些日子,多看看京城風光。”
“回去南平之後,好歹和年邁的外祖,說說京城裡的趣事,畢竟他老人家,也有大半輩子,沒回過京城了。”
盛願說著語氣抽噎,也不敢在父親身前多停留,椅子都沒扯開,腿腳徑直撞上桌腿。
她忍著膝蓋疼,頭也不回地往房間方向走。
她斷定,父親定會把她攔下。
果不其然,身後父親的話傳來。
“你給我站住!”
盛願背對著父親,停下了腳步,縮著肩膀,不住地抽動,像是哭得不能自已。
隻是父親的聲音嚴厲,嚇得房間裡忙碌的兩個丫鬟,探頭出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
在京這一個月,盛願眼觀六路,摸透這一宅子人,和父親的相處方式。
她自然知道父親吃軟不吃硬,所以才一副柔弱品格在他身前。
驕橫如盛雲夕,父親隻不過不想同她聒噪,隻能順著她的意思,所以才分外寵溺著她。
稚嫩如主母柳若音,那對才滿十歲的龍鳳胎,父親和主母老來得子,自然是分外溺愛。
一家子骨肉和和美美,隻有她盛願,是發妻所生。
現在回了相府,也不過是多餘的人罷了。
若是不拿陳年舊事說事,盛願屬實想不到,她還有什麼籌碼,能獲得父親的認同與理解。
父親的腳步從身後傳來,他在慢慢走近她的身側,站在她身前。
“你外祖他早已厭倦京城之事。”父親話音嚴厲,推翻盛願心中所想,隻留下冰冷的一句。
“為父讓你留在京中,已屬勉強。你莫要得寸進尺,儘拿你母親和外祖說事。”
“明日安遠侯府宴會,你給我老實呆在家中,哪都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