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告訴你們家小姐,既然是約定,就請她守約,不要一味地用命令的語氣求人,我不是她的家奴!”

“她若是想兩敗俱傷,我奉陪到底,隻是到時候是誰得不償失,就不得而知了。”

“按我原話去回吧。”

瑤珠甚少聽到盛願如此中氣十足的話,平日裡藥罐子一個,說話也是能少則少,仿佛高聲些,都要了她半條命。

今日她不同往常,既敢和自家小姐針鋒相對,氣勢不落下成,真讓人刮目相看。

“好的,大小姐,奴婢一定原話轉告。”

許是盛願此時語氣,像極了平日訓話的主人樣,方才不怎麼恭敬的瑤珠,也勉強地行完了禮才走。

直到瑤珠的身影徹底消失,盛願怕她偷聽,又讓雪青偷偷跟在她身後,把在路口放哨。

四周又靜了,湖麵泛起秋波,月色在上打了幾個回旋,亮晶晶晃著她的眼。

盛願有些垂頭喪氣,無奈地俯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藥方,紙上的文字模糊,難以分辨。

看來她又得花上力氣,再寫上一封了……

她有些倦了。

蕭臨深從房梁上一躍而下,如瀑長發在空中撒開,穩穩落地後,整理了儀表,拍了拍身上的灰。

這房頂藏人不錯,隻是灰塵太多,臟了他新換的衣裳,他嫌棄地皺了皺眉。

“看來姑娘明白了我的意思。”

蕭臨深本想同她再聊方才的事,興致盎然,慢步走近她身側。

隻見盛願坐著,盯著手中臟了的藥方出神。

她的眼眸不見方才訓斥丫鬟的強橫之色,眼角眉梢萎靡不振。

小手隻捏著紙張,也不看向他,緘口不言。

尋常少女的十五六歲,正是活潑可愛,古靈精怪的時候,就如他的妹妹安瑞公主,精力十足。

再不濟,亦或者像那盛雲夕那樣,是京城裡出了名的嬌蠻。

總不至於,是他麵前端坐著的女子這般。

看著她稚嫩的臉龐,推測她最多不過十六,可雙眉緊鎖,滿腹心事的憔悴樣。

他今日之見聞,明白了她是相府養在鄉下十幾年,不聞不問的嫡長女。

如今僥幸回京,在這無人親近的偌大宅院裡,自然是如履薄冰。

過得本就謹小慎微,如今又為了掩蓋救他的事,如此焦頭爛額。

蕭臨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意,明知道眼前的少女是為了擺平他的事憂心,可他卻隻顧著醫他自己的病……

他低下頭望了一眼,一直提著的食盒,又再看向盛願疲憊的側臉。

月光把她的臉色打上黯淡,毫無血色。

手中這食盒確是他從盛雲夕處拿走的,不過他未曾進她房中。

隻是在韶光軒院子裡,有一處小廚房,門口外植翠竹。

他聞到吃食的香味,分明不餓,卻鬼使神差地進去,拿上了精致的吃食。

他至今未曾想明白,他是黑衣夜行,為何還會帶上這拖後腿的玩意?

稍有不慎掉了,豈不壞事?

蕭臨深想著這檔子事,他望著盛願的目光漸漸模糊。

直到眼前疲憊的女子側臉,和在祠堂裡見到的吃燒餅,帶著笑意的彼時盛願,重合在了一起。

少女那時也如尋常女子明媚,和丫鬟調笑。

不似現在必須勾心鬥角,偽裝唱戲說來就來,滿腹城府。

活得像朝堂上,那幫成了人精的老東西們,可她豆蔻年華,不應如此……

許是他見她今日處境,一如當年從雲端跌落的他一般,年少,卻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憂愁。

故而觸景生情,才生出這往日從不會有的憐憫之意。

蕭臨深突然抬起手,把食盒遞到她的身前,晃了晃。

盛願被他的舉動吸引,轉過頭,瞧了一眼食盒,不知其意,又轉向看他的臉。

她有一瞬錯覺,少年麵龐並無變化,可她竟能看清他的眼睛,不似初見時朦朧,難以捉摸。

桃花眼中思緒湧動,睫毛顫抖,他抿著嘴角,整張臉龐隱約寫著為難之意。

“這是?”她不解地問。

“從你妹妹那,拿來的吃食。”他避開了偷的字眼,視線閃爍。

想他堂堂桓王,在沙場上軍糧不足之時,受餓挨凍,亦勒令將士不偷不搶……

今日不過是東糧西調,反正都是這相府的東西,給誰吃不是吃……

蕭臨深在心中打鼓,越想越感到麵上滾燙。

身前少女隻用水潤的眼眸望著他,不說一言,伸出手,把他的食盒接了過去。

她還未打開蓋子,裡頭散發的濃鬱奶香味飄了出來,鑽進了鼻尖。

盛願咽了口水,她早已饑腸轆轆,今夜除了雪青給的半塊燒餅,就什麼也沒吃了。

“你帶著它,就是為了給我的嗎?這就是你的,報恩?”

她話音輕柔,蕭臨深以為是他聽錯了,她竟不像那丫鬟一般,斥責他盜竊?

隻見盛願嘴角難掩笑意,眼神溫柔,懷中抱著食盒,小小的身軀被包裹在寬厚的大氅裡。

好似燕雀春暖南歸,歡欣雀躍,一冬的寒冷轉瞬即逝。

枯木逢春,又恢複了生機。

給她送點好吃的?便能高興得換了個人樣嗎?

蕭臨深被她這不明所以的態度轉變,問得不知如何回話,隻輕輕地點頭,悶哼地應了一聲。

少年臉龐倔強,仿佛並不承認這是為了她,才一直帶著食盒飛簷走壁的。

盛願心領神會,不去管那少年逃避的眼神,低下頭,細細的指尖撬開了食盒的卡扣。

一打開,香飄四溢,但下一刻,二人視線聚焦在食盒裡,隻剩下冷寂的空氣氤氳著的尷尬。

裡頭的東西東一塊西一塊已然不成型,黏在壁上,瞧不出往日裡糕點的樣子。

盛願慢慢抬起頭,疑惑地看向他。

蕭臨深也沒料想會把事情搞砸,他又怎會知道,女子所用的糕點,這麼經不起晃蕩。

他不過就是飛簷走壁,多跑了幾趟……

她見他臉上驚訝,想到他是個不能見人的密探,尋她隻為要個藥方,還不忘給她帶吃食……

許是他在祠堂,見到了她吃燒餅時狼吞虎咽的模樣了,才冒險偷來吃的,隻為佐證他來並無惡意……

盛願翻了翻食盒裡頭的東西,總算還是能挑出來幾樣看得過去的,見少年麵帶歉意,伸出手去也給了他一塊。

“想不到你這北狄密探,還挺重情重義?”

她話語中雖提起北狄字眼,分明兩國對立,可並無挖苦之意,還帶著些許欣賞?

但蕭臨深聽著怎麼都有些彆扭,他可不是什麼北狄密探,可他又無法明說他的真實身份。

任何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隻怕是會避之不及,猶如見到鬼魅……

他眼裡的光瞬時熄滅,仿佛方才的心緒波動,隻是一滴水跌落了漫無邊際的大海,再也尋不到了。

“其實,在下並非北狄密探,而是……”

蕭臨深盯著她此刻天真的臉龐,鬼使神差般幽幽地開了口。

話音未落,他便意識到不該開口,止住了聲。

他欲語還休的舉動,引得盛願放下了手中的糕點,隻抬眸望著他,眼神帶著審視,不似方才柔和,

他本忙著解釋些什麼彌補,恰好的是丫鬟雪青走了回來。

瞧見芙蓉榭裡的二人,手裡各自拿著一團雪白的糕點,雪青急得上前去,奪過了盛願手裡的東西。

她撇了一眼神情疑惑的少年,又俯身在盛願的耳邊說話,才嘀咕幾句。

盛願雙眸微動,把懷中食盒,放在了椅子旁,不再去碰。

蕭臨深瞅了一眼她遞過來的糕點,難道這糕點有問題?

隻聽得盛願清了清嗓音,眼神冷冽一望,尖銳如鷹,不複方才尋常少女天真模樣,她冷冷地開口。

“謝謝閣下的糕點,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想,我們該說正事了。”

“你?你不問我身份?”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她竟無半分好奇之意?

盛願拿起了放在身旁的模糊紙條,感歎道。

“閣下願說便說,隻不過,我不想再卷入你們的是是非非。”

“你劃去的幾味藥,意思是你可以幫我,是嗎?”

紙條上有被劃掉的字,連成一起,的確是尋求合作之意,隻是她不明白,他為何要與她合作?

“是。”他答得斬釘截鐵,他必須尋個由頭留在她身邊,如今正是最佳時機,她需要人出去買藥。

“那丫頭咄咄逼人,姑娘麵露難色,想必是因為缺少藥材,而今姑娘卻出不去,所以我猜,你可能需要我的幫助。”

“你猜得很準確。”

盛願有些佩服他的洞察力,在梁上,還能瞧真切她臉上的神情,作出如此推斷?

“但,我並非隻有你一人可選。”

盛願話鋒一轉,眨著細長的眼睫,目光狡黠,“所以,還請閣下速速離去,我手上並沒有你需要的藥材。”

“且我先前說了,忘憂症不過四五天便好,你又何必同我在此地耗著,要是被人發現了,你我都有滅頂之災。”

“我隻是一個不得寵的女兒,在相府討生活不容易,你若是想報恩,就請念著我的恩情,離去吧。”

蕭臨深被她的話噎住,她接二連三地下逐客令,麵色冷清,不留半分情麵。

他平生,無論是風光時還是落魄時,誰敢給他臉色瞧呢?

從前,戰捷時,他是將軍威武,自然眾星捧月。

此刻,落魄時,他是暴戾王爺,眾人麵上都怕他,如有怨言,也隻敢在他聽不見的地方偷偷議論。

眼前這小小女子,一日之內,讓他破了許多昔日的習慣,他卻不能把她怎麼樣,畢竟他的病,還要仰仗她的藥……

他本懊惱,但下一瞬想起了今夜初見時,那一記摘葉飛花……

“我可以離去,但請姑娘,把鉤吻葉片的毒,一並給在下解了。”

盛願一聽,嘴角一抹不經意的笑意。

他若不提這事,盛願也會主動提起。

畢竟這是她早就想好的後招,一石二鳥。

他要是來者不善,真的信了有毒,便不會一下子要了她的性命,她可用解藥換取活命。

要是像此時,隻是來問忘憂症,亦或者是好奇她是誰,亦可用防身之說,獲取他的同情,再予以解藥保命。

而今又多了一重,以退為進,欲擒故縱。

她明白他的合作之意,是要她快速地治好他的忘憂症,這才賴著不走。

還聰明地以為,她此刻無人可用,就必須答應他的請求。

實際上,她的確無人可用。

可那忘憂症的藥,稀有昂貴,她可不傻。

要是真用治忘憂症的藥,換他去給盛雲夕買藥,虧大的依舊是她。

“抱歉,是我忘了這事,還請閣下海涵。如你所見,我不過一柔弱女子,防身之舉,卻害了你,是我的罪過……”

她一改方才趕人姿態,態度誠懇,歉意連連,低眉婉轉之間,委屈地像是他欺負了她。

一時間,蕭臨深手足無措,他沒料到她變臉之快。

方才他還隻以為她趕他走,是怕被發現,才匆匆提起摘葉飛花。

可她又怕又抽泣,他向來沒安撫過悲傷的女子,方才積攢的不悅,煙消雲散。

他本還想借著摘葉飛花這事,假意中毒,再次毒發,引得她的同情,好把藥奪了去,可她卻先發製人。

那所謂鉤吻,不過是些雜草葉,他一行軍打仗之人,怎會沒見過真正的毒草?

蕭臨深知道此時的盛願,是祠堂裡對著盛相國的那般的故技重施。

可他並不想揭穿她的偽裝。

她的眼角帶著歉意,又讓雪青從藥箱裡拿出一玉瓶,倒出一顆黑色藥丸。

“這是其中一顆解藥,隻是我手上的藥材不多了,你也知道。”她頓了頓,有些為難。

“可這毒要解得乾淨,必得服上七天的解藥,我現在雖有藥方,但卻難為無米之炊。”

“公子不計前嫌,不計較我隻給你治療忘憂的藥方,而無藥材,已是我幸。”

盛願抬起濕漉漉的眼眸,“傷了公子實在非我之所願,我有心救公子,但是我手上,卻是無藥材了。”

“要是耽擱下去,我真怕傷了公子筋脈,礙你前程……”

盛願這一聲聲公子喊得他全身酥麻,此女要是真裝起無辜模樣,還真是勾人心魄。

難怪盛相國如此老成,也能被她三言兩語給騙了過去。

他借坡下驢,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掩飾他想笑卻不能笑的神情。

“無妨,我此時也無不適,且你救我一命,無需如此客氣。”他接過盛願的解藥,握在手中,卻不急著吃。

“既然姑娘會製藥,那便由在下出去一趟,買來藥材,再為我解毒吧。”他一語擊中盛願心中所想。

盛願眼睛一亮,“既如此,那便麻煩公子了。”

她轉身就拔下發簪去寫藥方,蕭臨深不解,難道不需要他順帶,也把盛雲夕的藥也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