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她的質問蕩在空氣中,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霜雪,冷得霎時將周遭凝固。

良久,並無人回應,她以為自己的嗅覺出現了差錯。

才走到芙蓉榭,她便聞到了千日醉蘭的味道,這種毒藥即使服用後,依舊會有常人難以察覺的味道。

而她熟悉,自是不會認錯。

那人不知何時起,就在祠堂的房頂上偷窺,至今不肯現身,她捉摸不透,他意欲何為?

身後鏡湖波瀾不平,反射著如銀瀲灩,倒映在芙蓉榭朱漆的房梁上,襯得她靠在鵝頸椅上的身形,盈盈發亮。

可她麵色沉重:“你若再不出來,我便喊人了。”

此地雖深處內宅,隻有一些女使婆子、看門小廝,無甚戰鬥力。

可萬一那人真圖謀不軌,她喊了,好歹還有個人給見證一下。

她是被害死的,不至於來日盛雲夕攀咬,連累雪青。

想到方才被她支走的丫鬟雪青,盛願倒是深吸了一口氣,多了分從容鎮定。

忽而芙蓉榭右側翠竹林,無風而動,枝乾搖晃。

竹葉紛飛,簌簌而落,洋洋灑灑似春日落花,應接不暇。

耳畔傳來一聲輕微的踏竹之聲,盛願循聲而去。

隻見一黑色人影身輕似燕,踩著翠竹纖細的枝乾,蜻蜓點水般在空中一躍。

一翻身,劃過一個流利的弧度,行雲流水,猶如神兵天降,黑色靴子穩穩落地,不驚起地麵一絲塵埃。

如銀月色下,盛願才看清來者模樣,正是她所救的黑袍少年。

隻是這幅場景,不像是殺手登場,倒像是話本裡踏竹而來,片葉不沾身的謫仙……

他才站定,置身片片竹葉之中,適時風起,少年臉色不明,飛舞的飄逸長發上,發簪閃著亮光。

黑色錦衣華服加身,一改傷重落魄樣。

身姿輕盈,仿若翩翩公子,身形挺拔,不蒙半分英氣。

隻是他手中突兀地提著一個深棕色木質食盒,這讓呆在一旁的盛願,有些摸不著頭腦。

此人?是要給她送盒飯嗎?

她雖知道少年跟蹤她,心中忐忑。

可如今真見了麵,他手中並無利器,如此氣定神閒,不像是來殺她的樣子。

可殺她焉用牛刀?就她這幅破身子骨……

她倒吸一口寒氣,不得不提防著,捏緊手裡的葉片。

蕭臨深目光深望向站在亭台裡頭,女子倚著吳王靠,裹著大氅,像粽子。

隻見她渾身緊繃,神色警惕,一副恭候他多時的樣子。

他皺了皺眉,他的輕功不說天下第一,好歹也是京中無敵手。

怎麼就被她這,弱不禁風的閨閣女子看穿了呢?

不做它想,他揮手掃去肩上落葉,邁著方步走向芙蓉榭。

此刻四下無人,靜得隻有他穩重的腳步聲。

少年的腳步聲,踏碎她心裡的防線,隻見那張俊秀的臉越來越近。

直至站定在芙蓉謝台階之上,離她不過五六尺外。

“你為何來找我?”

盛願冷著聲發問,眼神卻在度量,他站得位置有點遠,她不確定她能否一擊即中,便站了起來走近兩步。

“我無惡意。”蕭臨深開口聲音脆如清泉,“隻是想向姑娘討要一物。”

她並不明白他所要何物?忘憂症藥方已給了他?

那他還要什麼?難道是藥方裡的藥材難尋?這才找到了她?

可他不是服了毒藥,以毒攻毒,不記得今日之事了嗎?怎還會記得她?

盛願心中焦急,怪她隻見過師傅使用兩種毒治療以毒攻毒,而並未親身試驗過,想必是藥典上未曾標注的意外……

眼前少年神色凝重,他沉默不語,隻是往前再上一步台階,像是要走近她。

盛願慌了,還未等他落腳,她眼疾手快地動了手。

她使儘渾身力氣,一片葉子猛然從袖口中飛射而出,直擊蕭臨深的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蕭臨深卻像捕捉一隻聒噪的蟲子,不費吹灰之力雙手一捏,夾住了盛願偷襲他的葉片。

“不成想盛家千金,也會這小小把戲?”

他饒有興致地將葉片在指間打量,此葉片葉脈堅硬,外側鋸齒,可妄想用這小小葉片要了他的性命?

這不像是眼前這位,心思頗多的盛家嫡長女,所能想到的最佳防範他的辦法?

他跟了她如此之久,今夜見聞,無論是祠堂做戲,亦或者是和那盛家二小姐盛雲夕的爭論。

可見她足智多謀,豈能如此愚蠢?

“閣下不僅輕功不錯,臨危反應亦是不錯。”

盛願的聲音傳來,他盯著葉子的目光,慢慢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蕭臨深不解,她被識破了詭計,可麵上並無半分惶恐?

他不得不多注視她兩眼,少女臉色蒼白,與當初救起他,離去時相比,多了幾分憔悴。

柳眉彎而細長,雙眸燦若繁星,隻是眼神不似星光澄澈,一會透徹如今日月色,一會迷蒙如霧裡看花。

一如他眼下,的確看不清盛願的所思所想,隻得在心中無限揣測。

蕭臨深把葉片握在手中,“姑娘謬讚了,姑娘這一手摘葉飛花,爐火純青,若非在下是習武之人,隻怕當即斃命了。”

盛願冷笑,他話裡可不像是真誠誇獎,“閣下恭維人的本事,不遑多讓,隻是我這小小把戲,並非取你性命,隻是防身。”

蕭臨深聞聲,攤開掌心一觀,又把目光朝向她方才摘葉片的地方。

地上黃花搖曳,他頓時心頭一驚。

盛願目光狡黠,帶著笑意,“這可是劇毒鉤吻,想必閣下聽過此毒草大名。”

她麵上雖從容不迫,可大氅底下,另一隻手拿捏著。

從盛雲夕手中奪過的破了的香囊,這才是她最後的保命之法。

那襲擊他的葉片並非鉤吻,隻是玉葉金花,形似而已,相府高門大院,怎會有毒物?

況且這一片葉子也傷不了他,隻是想詐他一詐。

“閣下碰了葉片,已然中毒,若是想要解藥,不得傷我,且要回答我幾問。”

她儘力壓低聲音,才不會顯出話音裡的顫抖,她本以為眼前的少年會被激怒。

可他隻是見了那花長的地方,詫異一下,又平靜如水。

“我說了,我並無惡意,姑娘不必如此行徑。”

蕭臨深幽幽地開口,不再往前,隻站得如鬆挺拔,留在原地。

“那好,我問你,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又如何來到我相府?”

“醒時見到姑娘離開時身姿,我雖身受重傷,但應報答姑娘救命之恩,遂跟了來。”

“但相府守衛森嚴,我隻能隱身潛行,雖不是君子所為,但事出有因。”

他答得極快,一本正經,眼神誠懇。

盛願有些茫然,明明盛雲夕口中,此黑袍少年可是北狄密探。

一個異國密探,潛逃京中,如今她既然見了他的真麵目,倒不忙著殺人滅口,還要報恩?

這是要演哪一出?

難道劉明副指揮使情報有誤?

此人眉清目秀,不知從哪裡偷來了如此華麗常服,實在是匪夷所思,她又捏緊了手中的香囊。

若不是他離得遠,香囊粉末所剩不多,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她早就扔出去了。

“方才你說,要向我索要一物?不知閣下想要什麼?”

盛願開門見山,問起方才未曾問起的話,她心中惶恐,祈禱千萬彆是取她小命這等話語。

蕭臨深並未上前,隻同她警惕的目光,四目相對。

他見少女另一隻手一直藏匿在大氅之下,說道。

“姑娘可否去了手中香囊,我說了,我並無惡意。”

他在韶光軒外,事情始末瞧了個真切,所以方才來到芙蓉榭,並不敢上前,怕的就是她的香料粉末。

卻料想不到,這千金小姐還會摘葉飛花。

“你!你怎麼……”

盛願勉強地吐出幾個字,他既然知道香囊的事,那便是也去盛雲夕的院子。

怪隻怪盛雲夕的臥房實在是太香了,她一時間,竟然沒察覺眼前這少年,一並去了韶光軒……

他定了定神,態度虔誠說道:“姑娘贈我那紙條,我知是緊要之物,可是我卻弄丟了。”

少年的話一出,盛願提著的心落了大半。

隻要不是要她小命就好,她還年輕,母仇未清,她還不想太早下去陪伴母親。

“原來如此。無妨,等會我再給你寫一封。”

盛願清了清嗓子,方才緊繃如弦,此刻口乾舌燥。

若非她試藥調配時經常出錯,也會長疹子,此刻還得分心管脖子上的瘙癢。

她不想知道眼前這人是北狄密探還是其他身份,一如那對母子一樣。

她雖然有心,但無力。

老家南平流寇作亂,她身在其中,也是亂世中的蒲柳,活著亦是艱辛。

除了今日於心不忍,僥幸救人外,亦無更多的精力去憂國憂民。

盛願揉了揉眉心,才坐下。

聽得芙蓉榭小道有腳步聲,嚇得她趕緊讓蕭臨深藏匿起來。

而蕭臨深不等她提醒,便早已一個飛身,躲到了房梁之上。

那有一鏤空窗格遮擋,夜裡雖湖麵月光反射,可他身著黑色常服,亦看不清身形。

“小姐!我來了!”

是雪青的聲音,她提著藥箱,喘著氣,遠遠地喊,聲音越來越近,終於走到盛願跟前。

“藥箱我拿來了,還有,小姐您得趕緊回去,浮雲居裡……”

未等她說完,蕭臨深一個縱身,就落在地上,嚇得雪青忙躲在盛願的大氅後。

“彆怕,是那個黑袍少年。”

盛願解釋道,忙拿起藥箱,掏出紙張,伸手去夠頭上筆簪,卻空無一物。

蕭臨深見狀,拔下發簪,走近她,俯身遞了過去。

少年氣息冷冽,恰如山頂新雪,盛願沒抵抗他近身前,隻見他手掌寬大,掌心她的發簪完好如初。

果然是掉在那廢棄院落了,盛願想到,從他溫熱手心拿起簪子,自顧自地寫起藥方。

起身交給他,像是忙著驅逐一個不想見的客人,迫不及待趕他走。

隻是那少年接過紙張,卻是並無半分離開之意。

盛願疑惑,蹙眉問道:“閣下已有藥方,為何不走?”

蕭臨深雙眼茫然,月色映在他眸中,像眼淚汪汪的幼犬。

“我忘記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