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雲夕仰著頭鼻孔朝向盛願,一臉鄙夷。
那眼神仿佛在嫌棄一個街上乞討的流浪之人,又似輕而易舉碾死一隻螞蟻自負驕傲。
盛願被她那句“野種”怒吼,喊得腦袋一瞬眩暈。
方才盛雲夕如此信誓旦旦,盛氣淩人,她確實在心中閃過一絲疑惑。
此前和盛雲夕雖明裡暗裡,多次交鋒,終究沒有撕破臉麵。
如今為何她慌不擇路,對她破口大罵,毫無世家風範?
僅僅隻是因為被偷去的香囊,讓她不經意間毀了容,去不了明日安遠侯府宴會,這才惱羞成怒,
可隻是一場宴會,又何至於此?
若她真是盛雲夕口中的“野種”?那為何主母柳氏還會邀她進京回府團聚,出入京城諸多權貴的宴會?
父親雖說這些年對她不聞不問,可方才在祠堂關心她手傷時。
那眼神冷漠中夾雜著些許真情慈愛,她眼瞧著,並非是假。
盛願隻恍惚一下,便想明白了。
口說無憑,此事並非一個比她還小一歲的閨閣姑娘可以定論的。
興許是有人在盛雲夕身邊嚼舌根,造謠生事。
亦或者,她真知道某些內情?
她嘴角不著痕跡勾起一抹笑意,話音高調,試圖再次激怒盛雲夕。
“你說我是‘野種’?你可有憑證,這空口無憑,你當我三歲小孩?”
“兩三句話就想把我攆回南平?盛雲夕,你可真是異想天開,我既然回來了,就不會輕易地走。”
“再者說,我若真是‘野種’?可我還是名分上的相府嫡長女,你不還是得在外人麵前,恭恭敬敬地喊我一聲長姐?”
“你!”盛雲夕咬牙切齒,她又試圖尋找身邊趁手的物件砸向盛願。
四下無物,她氣得隻能指著盛願鼻子。
“長姐?我才是這相府的嫡長女,你未曾回來之前,家中裡裡外外誰不順著我,可偏偏是你”
“一個鄉下野丫頭,回來之後,搶走屬於我的位置!”
“一天到晚裝作頭疼腦熱的,一個勁地扮可憐讓父親去瞧你。”她說著上前,怒目圓睜。
若不是她的貼身丫鬟紫玉和丫鬟瑤珠拉著她,下一刻便是要衝上來打人了。
“如今父母親不在,你倒是和我在這耀武揚威了!”
“真該讓父親瞧瞧你這黑心肝的兩麵三刀!你這等低劣的脾性,又怎會是我相府子孫?”
盛願聽著她愈發激動的口氣,此間正是說到要緊之處,勢必要套出她的話。
是真是假,盛雲夕這等心高氣傲之人,必定藏不住話。
“那你倒是拿出憑證,證明我是並非相府之女?你遲遲拿不出來,不正說明,你根本就是在胡謅。”
盛願眼神一瞟,讓雪青撿起地上那件厚重的大氅,慢條斯理地披上。
父親最愛的大氅如今披在她這個“野種”的身上,向來不肯分享父愛的盛雲夕。怕不是要氣得七竅生煙。
大氅的狐皮正被盛願撫摸得油光水亮,父親心愛的衣物竟然也給了這鄉下女子?
盛雲夕滿臉疹子本就紅潤的臉龐,被氣得愈發像深紅旭日,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引爆。
她口不擇言:“笑話,誰說我沒有憑證,我若說出來,隻怕你承受不起!”
“哼!你是‘野種’這消息,我可是從……”
盛願本豎起耳朵等著聽她的答案,關鍵之處,她卻戛然而止,身體僵硬,愣在原地。
她像是發現了盛願的小心思,冷笑一聲,雙手環胸,眼神睥睨。
“盛願,我可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這是激將法!你想知道我這消息從何而來?我偏不告訴你!”
盛願撫摸著大氅的手愕然停下。
盛雲夕怎麼突然變得如此聰慧了?還能從盛怒之下找回理智不亂說話?
絲毫不似今日午後被她三言兩語引導,就急著攬功救了難民的樣子。
如今有利可圖竟然還能忍住?特彆是在抓她把柄,送回南平這件事上?
盛雲夕如此迅速冷靜下來,盛願自覺無趣。
讓她探究這等驚天言論,是真是假的心思消失殆儘,她上前一步。
“我無畏你如何中傷我,無論你是聽了誰的讒言,但你話中所影射我非父親所出這件事,我必定追究到底!”
盛願氣勢不遑多讓,目光堅定。
她可以為了查母親之死在相府忍氣吞聲,但是她不容許任何人侮辱她的母親。
盛雲夕說她為“野種”,盛願聽著並不舒服。
她非父親盛懷川所出,言外之意。
不正是母親不忠,才有了她這一“野種”?
母親當年可是京中有名的世家才女,跟隨長輩從京中歸隱南平,這才嫁給了尚且是南平知府的盛懷川。
盛雲夕雖年幼,僅僅一歲便沒了母親,可母親在南平的名聲眾所周知。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給她潑臟水,哪怕她如今不在人世。
她接著說道:“不如,我們去父親跟前?分辨幾句,便知真假?”
盛願不再瞧妹妹臉色,裹緊大氅牽著雪青往門外走去,身後傳來雜亂的腳步。
盛雲夕猛衝上來,將兩扇門一關,一聲巨響,她整個後背貼在門上,不讓離開。
“你這是何意?”盛願故作不解,停下。
她分明知道,此事若為假,盛雲夕必定得被數落。
此事若為真,如此隱秘的消息,身為事主的她,為何數十年不知情。
而盛雲夕一個素日隻會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從何而知?
如今盛雲夕毫不猶豫地攔下,她去父親麵前分辯之舉,眼神閃爍,露著怯意,倒是向她印證了一件事。
此事,盛雲夕並不想讓父親知曉。
可是,又為何堂而皇之,說出來此等隱秘?
難道這消息,是從父親的身邊聽來的?
盛願眼眸越深,望著盛雲夕長滿疹子的臉龐。
“自從姐姐安然無恙從祠堂出來,秋夜寒冷,父親還把他的大氅給了你,我便知道,姐姐這雙巧嘴,定是在父親和劉明副指揮使麵前扯了謊。”
盛雲夕冷哼:“那對奸細母子,分明就是你放跑的。”
“你派人跟蹤我?”盛願心頭一驚,那對母子是她當著盛雲夕的麵帶走的。
那巷子偏僻無人,她竟然沒有察覺有人跟著她們。
腦海裡,就隻有和雪青搬動那受傷少年進廢棄院落,來了一次人之外,再無其它。
難道?盛雲夕已經知道她,除了放跑那對身份異常的母子之外,還救了一個渾身黑袍裹著的習武之人?
儘管盛願儘力裝作若無其事,緊接著,盛雲夕所說,還是戳中她心頭所憂慮之事。
“還有那個黑袍人?”盛雲夕一挺身,整個身體離開了木門,吱呀作響,靠近盛願。
“姐姐如此宅心仁厚,把那黑袍人藏匿在廢棄院子裡,又是何意思?”
“方才劉明副指揮使上門,可是同父親說了,這次戒嚴,是為搜捕一要犯……”
“說是北狄密探,身手了得,但無奈寡不敵眾,身負重傷,離去時正是相府方向,且那人身著黑袍……”
“姐姐,我的意思,你很明白吧。”
盛雲夕瀟灑轉身,步態婀娜地走到床榻邊,拿起了被她剪碎的香囊。
又走回了麵露寒意的盛願跟前,白嫩的手提著香囊,毫不客氣地說道。
“若是不想此事被父親知道,我奉勸你最好不要和父親提起,我說你是‘野種’這件事。”
盛雲夕晃動著香囊,裡麵細碎的粉末飄散在空中。
落在盛願的脖頸,很快起了藥效,瘙癢感襲來。
“哎呀,姐姐也長疹子了。”盛雲夕睜眼盯著盛願泛紅的脖子,小題大做故作驚訝,接著冷聲威脅。
“作為交換,我可以不向父親告發你。但是,今夜你要把消除疹子的解藥給我,且不得和父親提起你我二人今日的衝突。”
“成交。”
盛願利落地答應了她的請求,抬眸一刻,眼神犀利,冷峻地像一把利劍,寒光四射。
她從未用這種殺心四起的眼神如此盯著一個人。
可偏偏是她這個頑劣的妹妹,她的自作聰明,她知曉了她所有的秘密。
好不容易在父親麵前糊弄過去的隱秘,就如此輕易地被她知曉。
若盛雲夕真能守口如瓶,她倒是可以放下心中憂慮。
可偏偏盛雲夕不是這種人,換另一種說法,其實她們挺像的。
為了自己的利益,都能不擇手段。
隻是盛雲夕不一樣,生來就是被追捧的掌上明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如今一朝被她奪去了父親的關注,豈能不想方設法趕走眼中釘肉中刺?
而她不一樣,她是被遺忘在不毛之地的所謂嫡女。
若非心中憋著一口氣,為母親之死尋一個真相。
她又何必日複一日,含辛茹苦地苦學醫術,隻為尋找當年那毒殺母親之人。
她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她的計劃,一絲變數,都能讓她滾回南平,前功儘棄!
“我希望你說話算話。”
盛願收回眼光,一手搶過盛雲夕晃在她眼前的破裂香囊。
和雪青頭也不回,迎著冷風出了韶光軒的門。
“大小姐方才的眼神,好生嚇人。”紫玉拉著盛雲夕的衣袖,幽幽地出聲。
“化乾戈為玉帛,小姐,我們不要再和她鬥了……”
盛雲夕呆滯地站著,還維持著拿捏香囊的動作,滯在空中。
眼神空洞望向早已離去的二人方向,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說什麼?”盛雲夕沉聲質問紫玉,紫玉嚇得低下頭。
身旁另一個丫鬟瑤珠,看著年紀比紫玉要年長,語氣略帶斥責。
“枉你天天呆在小姐身邊,儘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我們二小姐才是這相府的嫡女,她不過隻是個鄉下來的野丫頭。”
“話雖如此,小姐,可奴婢覺得她來者不善,我們還是儘量不去惹她為好,省得老爺生氣。”
紫玉一想到方才盛願那要將人生吞活剝的狠厲眼神,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她再厲害,還不是仗著老爺撐腰,如今我們小姐有她的把柄,奴婢以為,不如得到解藥之後,再把此事告知老爺,她必定不能翻身!隻能老老實實地回去。”瑤珠說道。
話音剛落,冷寂的院中竹林忽然風動,像是有人進來。
等了良久卻沒人,三人忘了方才談論的話。
盛雲夕讓紫玉出門去看,恰逢主母柳氏和捧著藥湯的下人進了院子。
盛雲夕忙拉著紫玉和瑤珠,惡狠狠地叮囑道。
“今夜之事,特彆是盛雲夕是野種之事,誰要是說出去一句,我就把她賣去長樂坊!”
兩個丫頭汗顏,齊聲答道:“奴婢不敢。”
盛雲夕深吸了一口氣,她是瞧見了盛願披著父親的大氅,這才氣過了頭,才說了出來。
她甚至有些後悔,低著頭時,主母進門來了。
主母柳若音一身墨綠色錦衣,膚若凝脂,氣質端莊,進門吩咐下人把藥放在了房內的黃花梨木方桌上。
又走近盛雲夕跟前,婦人的手保養得宜,溫潤白皙,撫摸她的臉頰,心疼不已。
柳若音看了眼,桌上冒著熱氣的湯藥,“郎中開的藥,你喝了會好受點。”
“母親,你怎麼不問我!我這疹子怎麼回事?你不追究她的責任嗎?”盛雲夕像個孩子撒嬌,胡攪蠻纏。
柳若音自是知道女兒口中所指之人是盛願,可方才路上遇見了才離開韶關軒的盛願。
兩人匆匆寒暄了幾句,柳若音瞧見盛願白皙的脖子也變紅了,便想到了姐妹二人定是起了爭執。
寒暄一番之後,盛願香囊事件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
“你這疹子才起時,我就心有疑惑,現今,你若不是饞著人家那被尚書夫人青睞的香囊秘方,又何苦受這番罪。”
柳若音放開了她,自顧自地來到方桌旁的椅子坐下。
“你這性子總是如此驕縱,大家閨秀竟然偷姐姐的東西,像什麼樣子?”
柳若音索性把話說開,羞得盛雲夕撅著嘴不說話。
“還有,明日的安遠侯府宴會,你是不用想了,郎中說,你這疹子,明日定然好不了。”
“可是!我怎可不去!”
盛雲夕皺著眉頭,不甘心地握緊雙拳。
今日宮中安瑞公主及笄禮,她躲在不遠處,親耳聽見公主所說。
太子正妃喪期已過,皇後娘娘正欲從京中貴女裡,擇秀外慧中,品行端方者為太子妃。
明日宴會雖然是安遠侯府辦的,可誰不知。
安遠侯爺的親姐姐,可是皇帝最器重的弟兄,燕王爺唯一的正妃!
所謂宴會,不過是為了給太子物色新太子妃人選。
而她身為相府嫡女,自然是有資格,不知碾壓京中多少貴女。
她自詡佼佼者,如此良機,她豈能不去?
柳若音卻澆了她一盆冷水。
“明日安遠侯府宴會,我帶盛願去,你且在家好生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