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蕭臨深腦海中浮現,那兩個女子離去時最後的話語。

似曾提起劉明,以及母子二人搶走了她們的錢?

母子?難道是江夜口中的北狄送信之人?是她們放走的?

救他之人,正是此人口中所說相府大小姐盛願?

可據他所知,右相盛懷川京城生活多年,隻有嫡出女兒盛雲夕,年歲及笄,為何又冒出一個相府嫡長女?

正當疑惑,相府的側門吱呀一聲,開了小縫。

一丫鬟躡手躡腳懷抱衣裙出來,蕭臨深定睛一看,竟是救他的那個女子的丫鬟!

雪青將盛願今日沾上血的衣物,放在街角的垃圾堆中,眼觀四周,小心謹慎。

入夜後自有人將其清走,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若是有人攀咬,亦無證據,她又警惕地鑽回府中。

蕭臨深對於心中猜想更多幾分篤定,劈肘將那人放倒。

邁步到相府牆根,旋即縱身一躍,隱匿在相府錯落有致的建築之中。

他一路隨著雪青身影,輕走在屋頂瓦片之上,夜色掩護他的身形,相府守衛自是不會輕易發現他的蹤跡。

雪青七拐八繞,進了盛家祠堂。

他一躍到了祠堂房頂,輕輕移開瓦片一塊。

祠堂裡燭火通明,卻十分陰冷。

視線之下,一女子身著單薄,坐在在蒲團之上。見有人來,匆忙變換姿勢,跪姿虔誠。

“小姐,是我。”雪青快步走到她跟前。

還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燒餅,“這是我偷偷留的,您先吃著墊墊肚子。”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父親大人……”

盛願新換了一身素色繡如意雲鶴錦緞裙,映著昏黃燭光的臉龐不施粉黛。

方才嗔怪丫鬟,比白日清冷多了些許俏皮。

“小姐彆惱,我把那帶血衣物全扔了,悄悄的,沒人發現。”雪青坐在一旁的蒲團,麵色擔憂。

“二小姐盛雲夕還真跟老爺告狀了,可救人的美名她全收,轉頭就把小姐會醫術這件事告訴了老爺……”

“要不是老爺在見貴客,把您關在祠堂等候發落,隻怕早就挨打了。”

盛願將燒餅掰開,分了一大半給雪青,說道。

“今夜指定是要餓肚子了,你多吃點,我還不是很餓。”

雪青接過,憂慮道:“老爺要是動了怒,這下鐵定要回南平了。”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老爺明知南平不太平,為何一直要我們回去?”

她咬了一口燒餅,接著埋怨:“並且他偏心的很,隻聽二小姐的話,分明她也救人賣弄了,偏偏隻罰小姐您。”

盛願盯著側方燭火架子上的火苗沉思。

進府一月,她本以為隻會被冷落。

畢竟對一這一宅子的人來說,她最多算一個有血親關係的陌生人。

本不指望他們多關照她,安穩度日,讓她查清真相即可。

卻不想父親一心讓她回南平,不知是否是她礙著他的眼了?

妹妹盛雲夕說話也是毫不客氣,每每禮節不到位之處,免不了一陣挖苦。

倒是主母柳氏,到底出身英國公府,大家閨秀,氣度端莊,對她還算關照。

她今日故意借了盛雲夕的勢,才把那些受傷的難民送了出去。

她與這個妹妹雖隻相處一月,卻知她是個好大喜功的性子。

盛雲夕知道救人能獲得美名,必會搶功勞。

而盛願隻是順水推舟,送她個人情。

希望她能念在這點好處上,對自己少些敵對,卻不想轉眼就把自己賣了。

人心難測呐,她猛地咬了一口燒餅,乾柴發硬,不好吃。

另一隻手習慣性在腰間一摸,發現少了平日裡帶著的兩個香囊,忙問雪青。

“我的香囊?你也一並扔了?”

“香囊?方才回來的時候不還在呢嗎?就少了小姐您的海棠筆簪,難道方才我扔衣裙的時候,一並扔了?”

“可小姐香囊一向做的多,難道今天佩戴的是要緊之物?”

盛願擺了擺手,解釋道:“並不是,隻是想起了今日救的那少年,才問起。”

“這香囊我用來防身用的而已,扔了就扔了吧,裡麵最多是一些會令人發癢的香料粉末罷了。”

“那您今日還在宮裡給那戶部尚書夫人魏氏聞,這不得出事?”雪青嚇得站了起來。

她身上也有兩個香囊是小姐所贈,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感到瘙癢?

“無妨,兩個香囊裡的藥材我精心調配過,相生相克,一同佩戴相安無事,但是單獨使用,便會渾身起疹子,瘙癢難耐。”

“你身上的香囊也是一樣的,我曾要你一起用,不記得啦?”盛願見她摸著自己的香囊,笑著解釋。

雪青坐回了蒲團上,“好像有這回事?在宮裡,我見那魏夫人對小姐的香囊,讚不絕口。”

“可從她口中探聽到,關於夫人的消息了嗎?”

盛願環顧四周,生怕被人聽見,讓雪青湊近了身前,小聲地說道。

“並未,隻是一些主母柳氏當年,嫁與父親做續弦的往事。”

“若非那魏夫人年輕時,也曾青睞於父親,且素喜香料,我也不會投其所好,選她入手。”

“她說主母柳氏當年貴為英國公獨女,卻下嫁給剛升任四品督察院六科掌院給事中的父親,實屬匪夷所思。”

她眼眸裡跳動著火花,“母親死後一年父親就娶了柳氏,那時我才一歲,如今已過去十五年,想必已經沒人記得她當年是怎麼過世的了。”

“外祖與我說過,母親去世時七竅流血,她生性樂觀,斷斷不會服毒自儘!那分明就是中毒所致!可究竟是誰想要她的性命?”

她手猛地一緊,乾硬的燒餅少許碎屑掉在地上。

雪青想了想,湊近她耳畔小聲猜測。

“難道是相國大人利欲熏心?看中了英國公府的權勢,才會殺妻另娶,意欲高升?”

盛願眸色晦暗,她並非沒想過這種可能。

可官員殺妻,本就是要下大獄的事,父親怎會兵行險招,自斷前程?

即便是父親真如此喪心病狂,那英國公府怎麼肯把獨女嫁過來?

魏夫人所說主母柳氏乃是下嫁,天之驕女卻嫁一個四品小官?

更讓她揣測,是否是當年英國公府出了事,才不得不出此昏招?

忽而門外長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盛願和雪青當即反應,恭恭敬敬跪在蒲團上。

門晃蕩一聲開了,夜裡寒風灌進來,燭火滅了幾根。

盛願隻覺風撲在她身上,涼得很,隻怪她出門時,沒多披件衣物。

“逆女!”

來人聲音中氣十足,渾厚滄桑,下巴胡子濃密烏黑,身著墨色翠竹紋樣錦袍,披著大氅。

盛懷川站在門正中,不怒自威。

“這才回京幾天,就學會窩藏要犯了?早知如此,就該把你送回南平去,省得給我添亂!”

他步伐雖大卻穩健,兩三步走到,跪俯在蒲團上,不敢抬頭的盛願跟前。

“當著你母親的牌位如實說,你帶走的那對母子,藏在哪裡了?”

盛願跪著,低頭往後看,門外實則還站著幾個穿著戎裝之人。

她認得,為首的正是那東城兵馬司副指揮使劉明。

他果然還是找上門來了,她撇過頭,不著痕跡地向雪青遞了個眼色。

“父親。”盛願一抬眸,神色委屈哀怨,啜泣著。

“女兒根本不知道那是要犯!隻是她說是從南平來京,投奔親戚的,我見她可憐才帶走她。”

“誰知道才到半路,她就搶走了我和雪青的所有財物。我怕回來之後您罵我,和雪青追她好久。”

她哭著,說得斷斷續續,“隻因才來京城,不認路,卻急著追她,半路摔了,傷了手,衣裙也染了汙穢,隻得扔了。”

盛懷川眼神微動,像是信了她的話,話音冷漠:“傷哪了?”

盛願隻敢掀開袍子露出手掌,那本就因那腿折小孩一推,倒在地上擦傷,縱是被那少年咬過,亦看不出傷痕。

可她的手腕牙印清晰,是斷斷不能給父親見到,隻怪她方才扯謊,忘了這一茬了。

“錢財不過身外之物,何至於如此拚命!”盛懷川怒了。

話頭雖然責怪,但盛願見盛懷川皺著眉,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她竟看到他眼中透露出來的擔心。

父親,似乎還是關心她的。

盛願把手放了下去,見父親心有心疼之意,計從心起。

她隻裝作渾身顫抖,幾欲昏倒,雪青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盛懷川始料不及,下意識地俯身攬住女兒的肩膀,竟是如此單薄瘦弱?

“怎麼回事?”

雪青見他扶住了盛願,隻得跪在地上,頭埋得很深,抖抖瑟瑟地說道。

“小姐追了那對母子快有二裡地,老爺您知道的,小姐向來身體不好,回京之後還病了……”

盛願聽得雪青替她圓謊,在父親的懷中緩慢睜眼,四目相對。

霎時眼淚奪眶而出,浸濕了盛懷川的衣襟,她柔弱開口。

“女兒隻是怕您將我趕回南平,女兒也不想犯錯讓父親為難,所以女兒想……”

“追回來錢財,父親是不是就不會怪我,是不是就不會不要我了……”

她說完嚎啕大哭,讓盛懷川手足無措,隻得胡亂地拿過雪青遞過來的帕子替她擦眼淚。

門口站著的外人,交頭接耳,像是在議論。

盛願豎起耳朵聽著,這些兵馬司之人,像是在議論他們父女的關係……

她知道父親也聽見了,此刻卻沉默不語,隻是替她擦著眼淚。

盛願一陣恍惚,眼前她的父親,竟有些慈眉善目……

敞開的門突然湧進一陣冷冽秋風,呼嘯的聲音略過,撲滅了幾根燃燒的燭火。

祠堂裡牌位立成山頭,排列得整整齊齊,也輕輕晃動,盛願隨著動靜看去。

母親的牌位在其上,字跡嶄新,她回來後,給母親續上了長明燈。

勁風襲來,火苗搖曳,將滅不滅,盛願擔憂地看著那火苗,直到風停。

她才悠悠地回過神,淚跡未乾,她抬眸,發現父親也在看著母親的牌位。

“為父沒有不要你,我們不回去了,就留在京裡,好不好?”

盛願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樣哄孩子的溫柔話語,出自那個回了京,就對她不理不睬的父親之口?

她承認見到父親慈愛的眼眸,她一瞬感動。。

但來去皆快,她很快接上了話。

“真的嗎?我想留在京裡,我想留在您的身邊,無論是承歡膝下,還是照顧您生活起居,我都願意的,隻要您不要讓我回南平。”

“好。”盛懷川點了點頭,可他的麵色很快從動容變回冷漠。

盛願察覺到細微變化,她想,也許他是後悔了,可在場還有外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盛懷川把盛願交給雪青,站起來一拂長袍。

衝著在一旁似有不滿的劉明,毫不客氣說道。

“劉副指揮使也見了,我女兒隻是被奸人所騙,並非窩藏要犯,你可以回去複命了,不送!”

劉明不死心,上前一步,“那敢問盛小姐,您最後是在何處見到的那對母子,我好前去追查?”

盛願才想明確說出那分彆的巷道,卻想到那神誌癲狂的少年,興許還在原地。

他也身受重傷,瞧那玉佩紋飾,必非常人。

且她的簪子,應該留在那一帶,未免事端。

她假借初來盛京,不識路,隻說是相府附近,就將劉明打發走了。

雪青扶著盛願站在祠堂門口,瞧著劉明帶著人,怒氣衝衝出去。

她疑惑地問站在身側的父親:“父親,為何他一芝麻小官,和您說話也不客氣?”

盛懷川神色凝重,轉過頭說道:“這不是你個小孩子該關心的,好生回去養著,天涼了,就不要穿這麼少了。”

他大步流星出了門,盛願隨後,才出門。

卻聞到有一絲熟悉的味道,雖然細微,但是她絕不會認錯!

是千日醉蘭,可這藥除了師傅,世間絕無第二人有!

此毒藥見血封喉,雖是南疆奇毒,威名遠揚,卻是她師傅百桐遊曆南疆時首創,從不外傳。

除了給她和大師兄陸望各一瓶,幾乎無人擁有。

如今相府莫名其妙出現此毒藥之味,盛願意味深長地回看了一眼祠堂屋頂。

應是那服過千日醉蘭的少年,來找她了。

蕭臨深看了一出好戲,此刻還在屋頂目光追隨著盛願。

他自認為輕功了得,卻不想他早已在她麵前暴露。

“老爺,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突發紅疹,高燒不退!”

丫鬟急匆匆來報信,禮都不行,氣喘籲籲,“夫人已經過去韶光軒了。”

韶光軒是盛雲夕單獨居住的院子,是相府最風水得宜的寶地。

盛願回來之後去過幾次,屬實是她那又偏又遠的浮雲居難以相比的。

隻是盛雲夕今日好好的,怎麼會突發急病?

幾人快步走到韶光軒,還未進大門。

就聽見院子裡,傳來盛雲夕撒潑吼叫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明日安遠侯府宴會!我這樣如何赴宴?”

突然正門裡甩出一重物,盛懷川將盛願攔在身後,才免得砸到。

甩出的東西反著光,是銅鏡。

盛懷川撿起,進了正門之後,就是一頓怒罵。

“這等重物怎能亂扔?我看你不是病了!是越發驕縱了,都是你母親縱得你為所欲為!”

盛願隨父親進門站在一側,撲鼻而來一股濃重的玫瑰熏香,是盛雲夕平日裡喜愛的味道。

隻見盛雲夕白皙的臉龐,長著密密麻麻的疹子。

因為高熱,整張臉像猴子的紅屁股,滑稽得很。

主母柳氏和郎中一旁說話,見到盛懷川大怒,隻愣在了原地。

盛雲夕被父親一罵收斂了怒意,撅著嘴賭氣。

兩個年輕的丫鬟在她的身側服侍著,這下也不敢抬頭,隻垂著腦袋。

盛雲夕才注意到盛願也來了,一撇眼,她毫發無傷,安然無恙從祠堂出來。

甚至還披著父親的大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分說指向盛願的方向,喊道。

“都是姐姐害我,姐姐送我的香囊,裡麵肯定都是起疹子的毒藥,我才會變成這幅樣子的!”

盛願目瞪口呆,頭一次見如此顛倒黑白之人。

不去唱戲,真是暴殄天物。

她才意識到,原來她的香囊不見,是妹妹偷了去。

可她才回府,褪下衣服不過半個時辰,盛雲夕倒是眼疾手快。

難道是,盛雲夕也看上她的香囊?

盛願沉著臉猜想著,亦或者是,她也想通過香囊,博得戶部尚書婦人的歡心?

可盛雲夕一得寵的相府小姐,不至於吧……

她往裡頭一瞧,眼尖地發現床榻旁,梨花木桌台之上,那被剪開的香囊,隻有一個。

看來盛雲夕真是自作自受了。

盛願麵對妹妹的指控從容不迫,她沒急著回話,隻聽見院子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賀管家步伐匆忙,顧不得禮數,進門後湊近父親。

耳語幾句,父親聽了之後,倒是看了盛願一眼,也沒收回大氅,一句話不說便走了。

主母柳氏也沒發話,像是沒聽見盛雲夕對盛願的指控,隻和顏悅色,送著郎中出了門。

房間裡一時隻有姐妹二人,以及各自的心腹丫鬟。

“父親和主母都走了,你可以不用演戲了。”盛願揭穿她拙劣的誣陷。

“這都是你自作自受,你若是不碰我的東西,自然不會遭罪。”

“今日難民之事,我承認是我利用了你,但你也名利雙收不是嗎?如今京城裡,怕不是傳遍了你樂善好施的美名?”

“姐姐倒是坦誠。”盛雲夕不屑一笑,“美名我要,你離開京城滾回南平,我也要!”

“妹妹有此誌氣,無非是怕我搶了父親的寵愛,我對此毫無興趣。”

盛願開門見山,見盛雲夕僵住,接著說道:“但是你若是再來惹我,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如今父親已經在眾人麵前,應承過她不會趕她回南平。

眼前這個囂張跋扈的妹妹,自然不需要忌憚。

“嗬嗬!”盛雲夕惱羞成怒,將銅鏡又扔向盛願,上前幾步挑釁。

“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野種李代桃僵,坐享其成,能進我相府大門不感恩戴德,還想和我搶父親的寵愛,你配嗎?”

“你說什麼?”盛願難以置信,背後披著的大氅滑落在地。

“我說,你並非我盛家血脈,沒聽懂嗎?野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