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平陽城內的客棧。
客棧的後廚裡,李長風正手持著蒲扇,小心翼翼地扇著火。爐膛的火時大時小,這一鍋藥也不知還要熬多久。濃重的藥味混雜著煙味,熏得他直咳嗽。
煙霧順著走廊飄到前堂。客棧的夥計一臉緊張地探頭進來,看了李長風幾眼,小聲嘀咕:“這後廚不會被燒了吧?”
葉廷山站在一旁,看著李長風忙得雞飛狗跳的樣子,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長風啊,我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徒弟?師妹找不回來,連個藥都熬不好。”
李長風添柴的手頓了一下,回想起那日找到李長曳的情景。心頭一沉,他低聲道:“是我疏忽了。”隨後,他無奈地看了葉廷山一眼:“師父,要不你來搭把手?”
“我來?”葉廷山揚起眉毛,“我來還不得把這廚房炸了?”
李長風埋頭繼續往爐裡添柴,木柴發出劈啪的響聲:“那你就彆在一旁指手畫腳了。說到底,要不是師父非得跑來平陽,也沒這檔子事。”李長風少有的抱怨了幾句。
葉廷山被噎得一愣,胡子一翹:“你小子,現在倒學會頂嘴了。”
李長風的動作沒停,低著頭繼續燒火:“師父,話說回來,這次到底查到你要的東西沒有?總不能讓阿曳這麼白白受苦吧。”
這話直戳葉廷山的心口。他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藥鍋裡的水終於咕嘟咕嘟冒起泡,濃烈的藥味撲麵而來。
葉廷山半晌後才低聲歎了一口氣,抬手拍了拍李長風的肩膀:“等熬好了,我們一起去阿曳房中,我有話說。”
說罷,轉身走出了後廚。隻留李長風一個人,坐在爐膛前,眼底帶著自責和焦灼,死死地盯著跳躍的火光。
李長曳其實早就已經醒來了。說她命大也不為過,摔下那山崖竟然連骨折都沒,隻有些皮肉傷。那日剛見到李長風,她便再也撐不住,直接昏睡過去。這一覺,竟睡到現在。
醒來後,她聽說周仁已經被抓,師父也被放了出來。
李長曳靠在床頭,微微眯眼,心裡琢磨著:師父這老頭平日神神秘秘的,這次可得抓住機會問個清楚。
正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葉廷山端著茶水,李長風端著藥進來了。
葉廷山看到李長曳醒著,神情一振,連忙遞上茶杯:“阿曳,你醒了。”
李長曳接過茶杯,心裡頓時起了警覺,這老頭竟然還會主動來照顧她。她抬眼偷瞄了一下葉廷山,隻見他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她心中暗笑,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我無大礙。”
一邊說,一邊偷偷打量著葉廷山,發現他手腳不自然地動來動去,臉上還帶著點緊張的神色。
她放下茶杯,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師父,您這是有事要說?”
葉廷山清了清嗓子,似是下定了決心:“阿曳,為師確實有些話要對你說。”他的聲音有些低,但帶著幾分認真。
他接著說道:“阿曳,你也知道,我這次來平陽縣,是為了追查一樁舊事。”
李長曳抬起眼眸,目光微微閃動,靜靜聽著。
“十幾年前,我有一位故人,她是一個組織的首領。”葉廷山的聲音透著一絲沉重,“那個組織起初隻是做些善事,可隨著勢力擴大,逐漸失控,最終釀成了大禍。她的家族也因此受到牽連,為了保全家族,她選擇了以死謝罪。”
李長曳緊握著茶杯,手指微微發白,但她的表情依然冷靜:“然後呢?”
葉廷山歎息一聲,神色複雜:“近些日子,我發現那個組織竟然死灰複燃。我開始懷疑,當年她的死亡並沒有那麼簡單。而這次,我來平陽縣,是因為得知十五年前,錢郎中曾見過她最後一麵。我想借此機會查出更多的真相,沒想到——”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些許無奈,“事與願違。”
一陣沉默。窗外的風聲在安靜的房間內顯得格外清晰。
“師父。”李長曳忽然開口,“你的這位故人,是我娘吧。”
葉廷山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你,你怎麼知道的?”
李長曳道:“師父,在你和師兄不在鳳州的這些日子,我也不是一無所知。我見過楊知州,他親口告訴我的。”
“楊循?”葉廷山眉頭緊皺,語氣帶著幾分憤怒與困惑,“我明明讓他守口如瓶!這廝竟敢亂說!”
李長曳平靜地說道,“師父,楊知州已經在半月前死於渡魂堂的刀下了。”
葉廷山的手一抖,茶杯差點從手中滑落。他的臉上難掩震驚:“什麼!楊循死了?”
李長曳點點頭,卻沒有任何言語。
葉廷山久久未語,似乎在整理紛亂的思緒。過了許久,他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來,情況比我想象得還要混亂。”
葉廷山抬頭看了看李長曳和李長風,神色複雜,語氣中透著一絲無奈:“本不想讓你們知道這些,我原以為,你們倆隻要好好長大,就夠了。”
他頓了頓,歎了一口氣,像是做了某種決定:“可惜事與願違。有些事情,你們知道了,或許才是真正的保全自己。”
李長曳微微皺眉,直視著葉廷山,沒有說話。
葉廷山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阿曳,你娘,是原來京中李丞相的女兒,李元中。我與你娘,曾是同一個師門的師兄妹。”
李長曳低聲默念道:“李元中。”
葉廷山目光飄遠,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二十五年前,你娘和我們幾個要好的同門,組織了一個叫渡魂堂的團體。本意隻是為了讓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能有個落腳之處。”
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著幾分沉重:“但這組織逐漸壯大,牽扯進了太多能人異士,甚至宮中的那幾位也參與其中,渡魂堂逐漸不再受你娘的管控。”
“直到……”他欲言又止。
“直到上一任皇帝彌留之際,發生的那場暴亂,是嗎?”李長曳接上了話,聲音很平靜。
葉廷山點了點頭,歎息一聲:“看來你全都知道了。當時的情況我也不清楚,隻知道,那場暴亂之後,你娘獨自攬下了所有責任,選擇了自儘。”
李長風握緊了拳頭。
“她死後幾個月,我才收到她的一封信。”葉廷山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告訴我,渡魂堂已經脫離了她的控製,囑托我照看剩下的族人。隻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一場大火,所有人都死了。”李長曳冷靜地接過話頭。
葉廷山閉上了眼,沉默片刻才開口:“我找到你時,你已經在外流浪了一個月。”
李長曳的目光微微一顫,她輕聲說道:“我其實不記得太多了,隻記得那一場大火,燒得天昏地暗。”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風吹拂紙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過了一陣,葉廷山繼續說道:“我也是最近聽聞渡魂堂又有了些動靜,很可能與你在鳳州碰到的那些事有關。所以我才找到錢郎中打探消息。他當年是渡魂堂裡專門的醫師,不僅負責治療傷者,還會為一些人施黥紋身。”
李長風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這人皮冊就徹底對得上了,看來就是他用來記錄黥刑的手冊。”
葉廷山歎了一口氣,繼續道:“沒錯。我找他,本想問你娘死後的情況,卻從他口中得知,你娘的屍體並未送到他這裡,而是被渡魂堂的另一位首領直接接走了。”
李長曳皺起眉,追問:“另一位首領?師父,你知道是誰嗎?”
葉廷山神情凝重,搖了搖頭:“這我也不清楚。不過你娘曾提過,宮裡的幾位都曾插手過渡魂堂的運作。到底是哪一位,恐怕隻有當事人知道。”
他抬眼看向李長風和李長曳,語氣沉重:“至於之後的事,你們也都清楚了。錢郎中死了,周仁的罪行曝光,這渡魂堂的線索暫時又斷了。”
忽然,李長曳像是想起了什麼,抬起頭,目光掃過一旁的李長風,又轉向葉廷山:“師父,我這些年一直不明白,為何我和師兄的名字會這麼相似,難道?”
葉廷山怔了一下,隨即歎了口氣:“其實,你原本不叫這個名字。阿曳是你的乳名,當年我接到你時,擔心會有危險,便給你改了名字。”
他頓了頓,聲音高了幾分:“你的本名,叫——世安。”
“世安。”李長曳輕輕重複著這兩個字,像是在咀嚼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詞語。
“為何叫世安?”她抬起頭,目光複雜。
葉廷山沉默片刻,語氣中帶著一絲懷念:“這是你娘起的名字。她希望你此生,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心懷平安。”
李長曳默然,喃喃自語:“世安……平安……”
葉廷山見狀,說道:“等阿曳修養好,我們就回鳳州。師父彆無所求,隻要你們二人平安健康就好。”
李長曳點點頭,隻是她心裡明白,這動亂既然已經開始,又怎麼會有停息下來的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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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鳳州縣衙,阿月早已等得焦急不堪。
一名衙役站在門口,看著阿月焦急踱步的模樣,忍不住笑道:“你急什麼,又不是新縣令上任。”
阿月瞪了他一眼:“是我班頭回來了,怎麼能不著急!”
另一個衙役笑著接話:“也不知之前的陶大人高升速度怎麼那麼快。”
“那人家本來就是京城大官啊,自然上升得快。哪像咱們這種小地方的小人物。”另一個人感歎道。
阿月似乎聽不到這些聲音,目光一直往外探,眼神充滿期待。
終於,一輛馬車駛了過來,馬蹄聲伴著一陣塵土在縣衙門前停下。
阿月興奮得大喊:“回來了!”隨即幾步衝到馬車旁,輕巧地躍上去。
李長風正在駕車,看到阿月跑過來,還挺高興,心想,這丫頭還記得我呢。
誰知阿月直接略過他,掀開車簾鑽進車廂裡。李長風訕笑了一下,看來是自己誤會了。
馬車內,阿月一頭撞進李長曳懷裡,撞得李長曳差點沒坐穩。李長曳看著她,忍不住調侃道:“怎麼就幾天不見,你力氣又長了不少。”
阿月仰頭認真道:“頭兒,你瘦了!”
李長曳笑了笑:“是啊,得多吃幾籠包子補回來。”
阿月一聽頓時來了勁:“頭兒,這趟出去,你都遇到了啥好玩的?快跟我說說!”
兩人一路有說有笑,走到縣衙裡麵。李長曳進了縣衙,先去和蘇縣丞、鄭秋等一眾同僚打了招呼,甚至還特意去了後廚和院裡的幾隻雞,問了個好。
但她走了一圈,始終沒見到陶勉。
她站在院中,摸了摸懷裡的那柄折扇,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不在衙裡嗎?那過幾日再給他吧。
阿月一蹦一跳地湊過來:“頭兒,你在找啥呢?過幾天新縣令就來了,這院子還得收拾收拾。”
李長曳腳步一頓,抬起頭:“新縣令?”
“對啊,陶大人回京了啊,你不知道嗎?他沒告訴你嗎。”阿月眨著眼睛問道。
李長曳愣了愣,半晌沒有開口,隻是攥緊懷中的折扇。
片刻後,她輕輕一笑,低聲自語道:“罷了罷了。”
說著,她將折扇重新放回包袱中,挺直了背,抬頭看向遠處,剛才心頭的那點波瀾,早已被清風輕輕吹散,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