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長曳和那死了的張家小娘子算得上是熟人。
每次西街巡邏,李長曳總能在鐵匠鋪門口瞧見她。小姑娘總是抱著一包點心站在那裡,眉眼彎彎,笑得像迎著朝陽的葵花。她不吵不鬨,隻是安安靜靜地站著,偶爾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像是在等誰。
等誰?李長曳一直沒去多問,隻當是縣衙裡的哪個小衙役有了福。可現在回想,她心中卻隻剩苦澀。若是當時能察覺到小姑娘的心思,多和她說幾句,或許……事情會不會不同?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時,父母失蹤,親族被滅。年幼的她孤零零的她站在被燒毀的家宅前,怔怔地盯著那片廢墟。那時,她無助地四處張望,卻沒有一個人能伸出援手。張家小娘子的眼神像極了過去的她——期待中帶著無聲的懇求,卻被世人忽視。
“我為什麼不早些注意到她?”這是李長曳無法逃避的自責。她想,這不僅僅是對自己疏忽的憤怒,更是對無數次麵對冤屈時無能為力的痛恨。她知道那種被拋棄、被掩埋的感覺有多麼絕望。
所以,當她此時坐在法正寺見深大師麵前,腦海裡總會浮現出那張笑臉,又轉眼變成了千河河邊那具用破被麵裹住的冰冷遺體。兩幅影像重疊交織,揮之不去。
見深大師點燃了佛前供奉的蠟燭,微微低頭,拈香的動作緩而沉穩。李長曳上前取了一柱香,點燃後插入香灰爐中,蠟燭的火苗微微跳動,青煙嫋嫋升起。
“大師,”沉默許久後,李長曳終於開口,“我一直想問您,壞人做了好事,還是壞人嗎?那好人做了壞事,又算不算好人呢?”
見深大師手中撚動佛珠,低聲默念:“諸法無常,善惡皆由心念起;覺悟修行,善惡本無定歸處。”
李長曳的目光微微一顫,垂下眼簾,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開口。嫋嫋青煙在佛堂中緩緩升起,迷蒙間,那些畫麵依舊在她心底翻湧,久久無法散去。
她抬頭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心中暗自發誓:她不能再讓那些本該被保護的人,淪為被忽視的亡魂。這一次,她絕不會放過真相,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一炷香燒完,站在佛壇前的見深歎息了一聲,他對著李長曳說到:“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見雲,他滿身血汙地跪倒在馬道旁。我當時也是自顧不暇。法正寺雖為名寺,卻在那場滅法之亂中風雨飄搖,險些不保。但我還是將他接回廟內療傷。”
李長曳目光微凝,略帶遲疑地問:“大師所言的滅法之亂,可是十五年前,當今聖上初登大寶之時的那場動蕩?”
見深緩緩點頭,神色間透出幾分沉重:“當年的事,諱莫如深,世人所知甚少。上一任皇帝昏庸無道,百姓困苦不堪。那時,民間曾興起一個名為渡魂堂的組織,打著救贖孤兒的名號行善積德,遍布天下。百姓無不信奉,甚至連這法正寺的香火,也因它冷落了許多。”
他說到這裡,停頓片刻,似是回憶起往昔景象,才又繼續道:“本是好事,卻終究被有心人利用。渡魂堂逐漸擴張,成為亂世隱患。上一任皇帝彌留之際,渡魂堂甚至鬨入京城,暴亂之中,折進去一位皇子和數位重臣。最終,由現今聖上平定大局。登基後,他第一件事,便是清剿渡魂堂,發起滅法之亂,取締大大小小的民間信奉,終將其連根拔起。”
李長曳聞言,眉頭微蹙,開口道:“那見雲耳上的削痕?”
“正是渡魂堂的印記,”見深接過話頭,神色複雜,“此事知道的人甚少。渡魂堂為部分擔任職務者耳垂刻痕,以示身份。削耳,是他想與過往一刀兩斷的標記。但那疤痕仍在,所以他這些年始終深居寺中,少與外人接觸。”
李長曳冷聲道:“竟以此為標記,未免荒唐至極!”
見深低誦一聲佛號,垂下眼瞼,“當年見雲年不過十六,無依無靠。我見他可憐,便帶回寺中照料。這些年,他潛心念佛,改過自新。我以為,他已斬斷過去,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過因果報應。”
李長曳追問道:“大師,見雲最近,可曾與渡魂堂的人有過聯係?”
見深皺眉道:“那渡魂堂的人早都死的死,散的散,毫無蹤影。他這些年深居簡出,並未與外人接觸。隻是……”
話鋒一轉,他似是猶豫,低聲道:“隻是近來,我年事已高,自去年起,大大小小的法事便都交由見雲來主持。這段時間,他為人謹慎倒是未顯異常,但也許……”
“謹慎的人,恰恰最容易被盯上。”李長曳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恐怕從那時起,想從他口中問話的,想取他性命的”她頓了頓,聲音微沉,“恐怕都已盯上了他。”
李長曳思索片刻,接著問道:”大師,你可知,城郊的那處破廟,原本是什麼廟?又是何時開始荒廢的?”
見深微微抬眼,目光透出幾分回憶:“若貧僧記得不錯,那廟約莫二十年前興盛,供奉的是一尊土地神。但十五年前......因那場滅法之亂,廟中香火斷絕,逐漸荒廢了。”
十五年前。
李長曳心頭一緊,暗自思忖:時間對得上,那地方很可能是渡魂堂曾用來藏匿物資的據點。
她沉吟片刻又問:“那趙氏布莊呢?趙掌櫃與法正寺的合作,是從何時開始的?”
見深皺眉想了片刻,答道:“是今年才開始的。趙掌櫃親自上門洽談,說是願為寺中法事提供布匹,一時間讓我頗感意外。”
“今年?”李長曳輕聲重複,眉頭微蹙。一個今年才開始合作的布莊,卻頻頻出現在線索中,這絕非巧合。
她眼神微冷,低聲自語:“看來,這案子後麵的人物,還未全數出場啊”
與此同時,縣衙這邊。
大堂前,衙役們三三兩兩地往來,偶爾交談幾句,卻壓低了嗓音,顯得格外克製。昨日寒衣節案的餘波,像一片無形的陰影,籠罩在縣衙上空。
陶勉的書房位於縣衙東側,臨近一片竹林,晨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陽光透過窗欞斜斜灑進書房,映在陶勉的側臉上,給他原本溫潤的眉目鍍上一層金色。書房內靜得隻剩下茶爐的輕微沸騰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竹香。
陶勉獨自坐在書案後,手指輕敲著案麵,目光落在桌上攤開的兩封信上。
一封信字跡娟秀,言辭親切,內容多是噓寒問暖,諸如“已近深秋,記得多添衣”之類的關懷語句。唯獨最後一行,字跡蒼穹有力,寫著:“記得查案!”
另一封字跡潦草飛揚,恨不得將筆鋒甩向天,內容卻是洋洋灑灑的瑣碎,上至哪家大臣的女兒如何閉月羞花,下至京城新開的酒樓如何熱鬨。末尾一句卻簡短得毫無頭緒:“本王太無聊了!”
陶勉的視線在這兩封信上停留片刻,隨後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輕輕靠在椅背上,低聲喃喃:“真是逼人不得閒啊。”
作為駐守邊境的異姓王爺之子,他自幼習慣了在權謀之間求生,明麵上他是世人稱道的溫潤如玉,背地裡卻是複雜權勢局中的冷靜執棋人。此次調任鳳州,看似是避開京城風波,實際上,卻是被推至更深的漩渦中心。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想驅散那些紛亂的念頭,卻終究沒能將那道身影從腦海中趕走——李長曳。
那個鳳州的捕快班頭,從第一次見麵起,就給了他截然不同的感受。冷豔,乾練,帶著拒人千裡的冷意,卻在查案時又異常堅定與溫情。
陶勉不禁低聲喃喃:“她倒是個有趣的人。”隨即輕輕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趙霆推門而入,正碰到陶勉這副模樣,忍不住開口道:“二少爺,可是家中來信?”
陶勉不睜眼也不回應,過了一會才緩緩睜開眼:“不要叫我二少爺。”
趙霆聳聳肩哂笑道:“這會兒不是沒旁人嗎”
陶勉拿起一封信遞給趙霆,帶著一絲調侃說道:“你看看,我這才來鳳州幾天,就催著我查案,這老頭盯得真緊。”
趙霆接過信,快速掃了一眼,笑著說:“這不是說明王爺也心急嘛,這兵馬也是蹊蹺,怎麼就能無緣無故消失呢。”
他的目光很快被另一封信吸引,看到那狂草筆跡,他挑了挑眉,嘴角一抽:“三皇子殿下的筆跡,還是一如既往的囂張啊。”
“他呀,”陶勉語氣帶著幾分熟悉的無奈,“找不到人陪他喝酒,就隻會寫信來煩我。”
說話間,他的目光忽然一轉,似是不經意地問道:“李捕快呢?”
趙霆微微一怔,他跟隨陶勉多年,這還是頭一次聽到二公子主動提起一位女子。他略帶遲疑地回答:”她去法正寺找見深大師了。”他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說道:“二少爺,我總覺得這李班頭太聰明了。她會不會察覺到我們在查的事?”
陶勉擺了擺手,神色如常:“無妨。我是正大光明調任鳳州,她要查便讓她查好了。”
說罷,他靠回椅背,語氣不緊不慢:“再說,她聰明,又熟悉鳳州情況,這樣的人才,若不為我所用,豈不是浪費”
趙霆忍不住腹誹:怎麼還是光薅李班頭啊。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名衙役匆匆推門而入,神色慌張:
“大人,不好了!見雲死在牢房裡了!”
陶勉的臉色瞬間凝重,目光如深潭,漠然中透出一絲冰冷。他緩緩站起身,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走,去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