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永安四大糧行?”崔杜衡又笑。
李沙棠懂了。
果不其然,崔杜衡下一刻便說道:“民以食為天,永安糧價居高不下,向來是聖上心頭毒瘤。誰能去除這個毒瘤,誰必然能成為聖上重用的對象。”
李沙棠有些想笑,四大糧行由四姓把控,是四大姓從先帝時期拚死保留的底牌,誰動了這個利益,誰就是四大姓首先除掉的對象。
“可你不一樣,”崔杜衡似是看出李沙棠內心的掙紮,溫言蠱惑道,“現今王家勢大,風頭蓋過了其他三家,他們現在需要的不是錢,而是更近一步。”
更進一步,造出一個王家的天子。
“而現在,聖上遲遲不立太子,就是在等王家表態。”崔杜衡敲敲桌板,“王家就缺一個表態的機會了,而你,王家表姑娘,由你來做這件事再好不過。”
李沙棠低頭飲酒,垂眸不語。
崔杜衡盯著李沙棠,忽而笑出聲來。他眼尾勾成一輪紅月,微露的眼珠映著豔紅的燭火,幽幽沉沉照在李沙棠頭上。
李沙棠握杯的手指泛白,她的頭頂泛著密密的癢意。
那笑聲越來越大,那向來清朗的笑音裡似藏著無限的嘲諷,絲絲撥開還能聽見內裡血淋淋的恨意。那恨意化為巨蟒,將獵物緊緊纏住,再猛地張開血盆大口……
李沙棠忽然止了呼吸,她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盯著崔杜衡
崔杜衡笑到後麵,已經有些喘不上氣了。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抬眸時,他徹底看清了李沙棠眼底的忌憚,和那更深的厭惡。
他拭去眼角的淚珠,唇角微勾,語調很是譏諷,“你不想查清你父親的冤屈嗎?你還想再經曆一次虎落平陽嗎?命運掌握在他人手裡,你永遠就隻是一條犬!一條被他人欺負的犬!”
李沙棠定定地看著他,不說話。
“更何況......”崔杜衡語調忽而輕到極致,上翹的眼尾帶著抹惑人的紅,“你父親,是在溯月鎮失守前,會盟進行時消失的。
而那拓跋治在會盟之時便大開殺戒了,沒人知道你父親究竟是畏罪潛逃,還是英勇就義了。
現在判你父親畏罪潛逃是為了平息眾怒,但孟夏,這裡麵的證據是不充分的,是可以翻案的,端看你怎麼選擇了。”
李沙棠放下手中酒盞,黝黑的眸子漸漸變冷。
崔杜衡相信這是最重要的一擊,這一擊擊潰了李沙棠所有的防線,足以讓她飛蛾撲火。
半響後,在崔杜衡篤定的目光下,李沙棠突地笑了。她飲了口酒,緩緩道:“好啊。”
崔杜衡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他莫名笑不出來。他扯了扯唇角,眼眸微眯,似醉非醉地盯著李沙棠。
依舊是那淩冽的劍眉、微翹的瑞鳳眼、細長高挺的鼻梁......可怎麼看都不對。
哪裡變了呢?
崔杜衡似是看癡了,竟還看見那黝黑瞳孔外的金色圓圈,在烏黑的四周儘力地發著光......
“你在看什麼。”李沙棠看都沒看他,垂眸冷聲道。
崔杜衡乍然回神,他知道什麼變了,是眼神。
要是換做從前,李沙棠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衝上來把他揍一頓。
二人相對無言,攬窗觀月,獨自飲酒。
懸月倒映在酒液裡,放眼望去,隻餘一片潔白的殘影,晃得李沙棠眼睛疼。
她眯了眯眼,一口將酒喝完了。
李沙棠搖了搖酒壺,將酒盞放在桌上,轉身準備走人。
她走著走著,走到窗口時忽然轉過頭來,微醺的眼神在崔杜衡身上放肆掃蕩著,尤其在他眼角的淚痣上停留了好久。
烏黑的淚痣點在白玉似的麵頰上,顯眼得很。
她若有似無地笑了下,一雙黑眸猶如深淵,要將崔杜衡整個吸進來。
“你憑什麼這麼憤怒,憑什麼這麼恨呢?我都沒有恨成你這樣,莫不是......你從我身上感受到了什麼?”
說到這兒,李沙棠驚訝地瞪著眼,“難不成你還有共情能力?還是說,你也經曆過類似的事情?”
李沙棠說到這,不禁鼓起掌來。她踉蹌著步子,哼著小調配合著掌聲,直接翻窗而下,幾步沒了蹤影。
崔杜衡盯著手中的酒盞失神,右眼下的淚痣隱隱發癢,說不上是難受還是興奮。他本來沒想拉李沙棠入局,他是動過念頭,但最終決定放過她。
可少女丟給他一個兔子,要他好好養著。
那日的秋陽格外明媚,他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答應養一隻兔子。
這是多麼荒唐的決定?
兔子弱小沒用,還得精心照顧。
可他既然答應了,就會好好地養她的兔子。
那麼作為回報,他要她走進他的棋局,與他共沉淪。
這似乎,也不過分。
*
深夜繁星點點,淡淡的月光灑在戶部巷的一間間鋪子裡,照亮了匠人們辛勤勞作的臉龐。
李沙棠漫步在黑夜的街道上,時不時躲著巡邏的禁軍,不經意就來到了這個小巷子裡。
門口的風鈴微響,老板正拿著雕刀琢磨著鳳凰紋,沒留意那點點的動靜。
待老板回神時,那剛雕刻好的鏤空鳳凰紋梳妝台上,已然覆上了黑色的陰影。
“誰!”
雕刀碰然掉落在地,老板將梳妝台抱著往後退了幾步,一臉警惕地抬頭望去,卻發現是個醉熏了酒的年青姑娘,長得還怪好看的。
那年青姑娘的目光落在梳妝台上,雙眼緩慢地眨了眨,忽然出聲問道:“這是送進宮裡的?”
老板沒答,手在背後摸索著雕刀。
年青姑娘似是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歪了歪頭,忽然舉起袖子。
在老板瞪大的雙眼中,那姑娘從袖中掏出一個有些磨損的鹿角扳指,認真而嚴肅地將它套在大拇指上。
老板緩緩地籲出一口氣。
“我走了,多謝你的消息。”
話音剛落,那姑娘就不見了身影。她原來踩過的地上,卻躺著個圓滾滾的銀元寶。
老板縮著身子等了半響,還沒見著人回來,這才哆哆嗦嗦地拾起銀元寶,嘀咕了句。
“真是個怪人!”
那次夜出後,李沙棠安安分分地在府裡待了幾天,也教那些暗中觀察的人放寬了心,連著撤回不少盯梢的人。
這幾天裡,李沙棠叫紀嬤嬤買了不少魚苗,她一個個扔到魚塘裡,每日精細地規劃著小魚們的糧食。
魚塘裡的魚也分高低貴賤,其中有條紅白相間、魚尾透明的美魚深得李沙棠喜愛,她連著幾日都單獨給那條美魚加夜宵,好叫它快快長大。
今日黃昏,李沙棠再帶著美魚的夜宵來時,卻發現這魚遊動的格外緩慢,且對她手中的糧食不屑一顧。
李沙棠不慣著它,轉頭就帶著魚食走了。她走到木槿林時,耳邊忽然響起敲鑼打鼓的喜慶樂響。
她腳下步子一轉,轉頭走到仙蘭堂,找紀嬤嬤嘮嗑去了。
“嬤嬤!”
紀嬤嬤正在吩咐今日的晚食,就聽見自家小姐響亮的叫喊。她轉過身,慈愛地看著小姐,“小姐找嬤嬤有什麼事嗎?”
李沙棠拋著路邊拾來的石子兒,眼中帶笑,道:“嬤嬤,外邊好生熱鬨,咱出去看看吧。”
紀嬤嬤一聽,頓時大喜。
小姐這幾日安靜過頭,她生怕小姐想不開,現在看來小姐心裡是沒什麼事兒了。
紀嬤嬤立馬拋下手中的事務,一雙老腿飛速跑到門口準備馬車去了。
李沙棠聽著耳邊劈裡啪啦的鞭炮響,唇邊笑意不變,眸裡的神色卻深了些。
馬車沒一會兒就備好了,李沙棠坐進馬車裡,掀起車簾往外瞧。
玄武大街兩旁擠滿了人,她的馬車也被卡在人群中,隨著人們的腳步緩慢地行動著。
大街主乾滿是流水般的箱籠,一個箱籠足有李沙棠馬車這般大,每個箱籠配有四個紅衣紅褲的抬轎手。
那箱籠後麵緊跟著一車車的古玩書畫、金銀珠寶,皆是由神駿的寶馬拉著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後方那輛華麗又巨大的馬車,那是唯一一輛由三匹寶馬拉著的馬車,隱隱約約的紗簾下,是恍若神妃仙子的婢女們。
李沙棠坐在馬車裡,眸色深深地望著那輛巨大的馬車,她的耳邊是百姓們雀躍的歡呼聲。
“鹹安公主為蒼生請命,自願嫁往南蠻,結兩國之好!”
“真是大善人啊!”
她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回府,忽然間,她瞧見一塊刻有金刀的玉佩。
*
玄武大街旁的酒樓裡,一個黑衣黑甲的俊朗男子臨窗而坐。他癡癡地望著底下流水般的箱籠,一杯又一杯地喝著。
“善人......”黑衣男子喃喃著。
他的目光散漫地飄著,不經意間,落在那華麗的馬車上。
“放什麼狗屁!”黑衣男子猛地變臉,他抓著窗棱,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和親隊伍的遠去,男子的手才漸漸鬆開。
鬆開時,那木製窗棱已裂開道道深縫,縫邊還沾著點點暗紅。
他甩開手裡的銅製酒壺,雙手遮著麵容,肩膀聳動著。一滴晶瑩的水珠順著他的手背,悄然滑進窗棱的深縫裡。
不遠處,銅製酒壺孤零零地散落一旁,瀉下一地潮濕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