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晚上的浸泡,村長的麵容腫脹難辨,早分不清具體模樣。再加上路明遠是分管此事的校尉,這道士就安安心心當起路家大叔,無人懷疑到他頭上。
直到李沙棠進了他們家門,發現那個標記,隨後還告訴了高曉曼,縣衙這才查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李沙棠把宣紙放回桌麵,內心卻有些猶疑。
那道士為何要這麼著急報仇呢?按理說,他不應該等到肖大俠後,再去報仇嗎?而且肖大俠怎麼死的?她的玉佛是怎麼到肖大俠手裡的?這宣紙上竟全然沒有寫。
“看完了?”崔杜衡撫平宣紙,抬眉謔笑,“看完就回去收拾行囊。”
“不要。”李沙棠撇嘴,她耍賴似地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挑釁道:“你幫我收!”
崔杜衡懶得與她計較,便隨口答應了:“待會兒叫趙叔找人幫你收。”
李沙棠有些傻眼,她狐疑地看向崔杜衡。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今日的崔杜衡格外好說話。
不過李沙棠一向信奉“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眼見崔杜衡樂意為她操心,她也就乖乖坐到一旁,自顧自地摸起了新刀。
崔杜衡餘光瞥過李沙棠,眸底神色微動。
*
青州城。
幾輛樸素的馬車緩緩駛過城門,在護城軍恭敬的目光下悠悠離開。
青州臨近都城永安,論起富庶繁華,自不是平溪鎮這等小鎮可比的。
一路上,李沙棠撩起車簾,嘴裡的驚歎就沒停過。
在平溪鎮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擎閣就能把她震住。現在她長見識了,要想把她震住,還要再加打鐵花、胸口碎大石、大變活人等等無數街邊雜耍。
“你不起來看看嗎?”李沙棠戳戳崔杜衡的袖子,示意他往車外看去。
崔杜衡的身體愈發破敗,越接近青州,他人就越蔫,於是愈發沒有精神,整個人飄著股了無生機的病氣。
“這有什麼好看的,你是沒見過永......”話到嘴邊,崔杜衡忽然囫圇咽下去,整個人愈發病懨懨的。
李沙棠沒聽清,她剛準備開口讓崔杜衡再說一遍,就見他泛著青白的臉色。
她默默地移開視線,轉頭看向車外。忽然,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
白雲書院大門口。
李沙棠急著下車,但崔杜衡靠在座位上,遲遲沒有動靜。她窺了崔杜衡一眼,摸了摸下巴,自個兒先下了車,還沒等趙管家開口,就一溜煙沒了蹤影。
崔杜衡掀起車簾,目光沉沉地盯著李沙棠離開的背影,半響後,放下車簾,慢吞吞地下了馬車。
“少爺,這......”趙管家扶著崔杜衡,瞥過路邊一隊行商,為難道:“李小姐都走了,這可如何是好?”
崔杜衡扯著唇角,眉間染著一絲陰鬱,“彆管他們,我們做自己的事就好。連自家小姐都看不住,要他們何用。”
趙管家無奈地歎口氣,他本想再說幾句,可見著自家少爺愈發病弱的身體,心下憐憫,倒也不再開口了。
盧山長親自在門口相迎,他見崔杜衡走得艱難,往前走了幾步,笑道:“阿衡總算來了。”
崔杜衡看著盧山長,他既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舅舅,於是掙開趙管家的手,硬撐著行了一禮。
“弟子崔杜衡拜見老師。”
盧山長急急忙忙扶起崔杜衡,責怪道:“你什麼身體自己不清楚?我們之間何須搞這些虛的無的!”
崔杜衡緩緩露出個真心的笑容,他正想說話,就被一個高昂的少女音打斷了。
“等等!”李沙棠氣喘籲籲地跑上前,她瞪了崔杜衡一眼,嘀咕道:“你咋不等我呢?”
崔杜衡一怔,他猛地轉身,緊緊盯著李沙棠,半響沒有言語。
李沙棠被盯得渾身難受,她彆扭地移開臉,舉著一根糖葫蘆遞給崔杜衡,“喏,送你吃的,彆不開心了。”
崔杜衡盯著糖葫蘆,青州的糖葫蘆較之平溪鎮種類更多,這個糖葫蘆不僅有甜滋滋的糖漿、酸甜酸甜的山楂,中間還包裹著糯嘰嘰的糯米,看起來誘人得緊。
崔杜衡默不作聲地接過糖葫蘆,他盯著手上顏色鮮豔的糖葫蘆,良久後才咬下一口。
伴著糖塊清脆的裂開聲,崔杜衡緩緩地彎起眼,眉間陰鬱一掃而空。
“挺好吃的。”崔杜衡低頭看向李沙棠,又鄭重地重複了句,“好吃。”
少年青白的臉色浮上一層暖意,明媚的笑意從他眼裡蕩開,襯得眼角下的淚痣都多了幾分搖曳。
李沙棠本來不太好意思,這下卻看呆了眼,半響回不過神來。
盧山長全程笑著,直到現在才問了崔杜衡一句:“這是哪家小姐?”
崔杜衡微赧,他拽住李沙棠的袖子,衝盧山長眨眨眼:“老師,我先處理下私事。”
盧山長露出個明白人的笑容,他擺了擺手,“去吧去吧,早點回來。”
崔杜衡耳尖微紅,他沒看李沙棠,隻拽著她走著。
李沙棠怔怔跟著崔杜衡,全程默不作聲。
直到崔杜衡把她拽到一隊行商前,她這才緩緩地眨眼,奇怪道:“你把我帶這來乾什麼?”
崔杜衡沒有說話,他隻揉揉李沙棠的腦袋,輕緩道:“上車吧。”
李沙棠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鬼使神差地上了馬車。她坐在馬車裡,掀開車簾,剛準備叫崔杜衡上來,就發覺馬車開動了。
“小姐坐穩哈!”
馬車前的聲音格外熟悉。
是那個中年行商的聲音,李沙棠在悅來客棧聽過。
她沒回,她就這麼怔怔地盯著崔杜衡。他的麵容漸漸模糊,慢慢地,李沙棠隻能看見他手裡的色彩。
那是一抹豔紅,幻化在逐漸消散的背景中,像極了幼蛇齜出的紅信。
她猛地收回視線。
*
此刻已近黃昏,永安城外排著長龍,但一隊行商卻越過周遭羨豔的目光,大咧咧地駛入平日裡隻為達官貴人開放的角門。
李沙棠在馬車裡坐了小半天,大致猜到了來龍去脈。她平日裡懶得思考,卻不代表她是蠢人。
生活中有些不經意的細節,在此刻分外清晰。比如崔杜衡和楊元聰的單獨談話,又比如從平溪到青州這一路上,崔杜衡那詭異的包容。
她這一路沒消停過,有次甚至拉著崔杜衡玩水,讓他晚上發起了高燒。她那時雖沒想到他的身體病成這樣,卻也是實實在在造成了惡果。
這件事連趙管家都對她頗有怨言,可崔杜衡不僅沒有不滿,反而還好言寬慰她,叫她不要多思多慮。
那天李沙棠守在崔杜衡身旁,眼淚水唰地流下。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道:“你,你不會被鬼上身了吧,怎麼還來安慰我了!”
崔杜衡無語地看著她,可到底沒說她,反而還吃力地伸出手,在她腦袋上輕輕地拍了下。
“我要是鬼,”崔杜衡眼底的笑意幽微,“我第一個吃了你。”
那日的話音猶在耳側,李沙棠拽著車簾,耳邊已然響起中年行商的聲音。
“到了!小姐請下車!”
李沙棠收回思緒,提著裙擺,起身下了車。
這一路上,她抹了胭脂,換了行頭,隻等著接受永安貴人們的查驗。
這一刻,終究還是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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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聖上和聖後分坐兩旁,他們身下分成兩列,一列坐著妃嬪,一列坐著皇子公主。妃嬪首位坐著陸貴妃,皇子首位則坐著當今聖上唯一的嫡子,四皇子李懷恒。
“朝陽一路顛簸,想必有些憊神,大家莫要嚇著她了。”聖後端起瓷杯,柔聲道。
李懷恒率先應和:“母後放心,大家都是和善人兒,不會為難表妹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大家夥兒紛紛附和,其中坐在李懷恒下首的二皇子李懷鑫冷哼一聲,沒有出聲附和,卻也沒多說什麼。
眾語紛飛間,門口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朝陽縣主到——”
大家抬首望去,隻見一個淩厲颯氣的小姑娘拎著裙擺,大闊步地走了進來。
這廂李沙棠雖垂著眼,餘光卻在悄然打量著眾人。她最先注意到穩坐上首的聖後,她與阿娘有六分相似,卻比阿娘親和。
隨後她便看到了四皇子李懷恒。
她嫡親的表哥。
他跟彆人一樣端坐於上,卻不顯威嚴,清俊眉眼透著春風般的柔意,顯然比某個偽君子更有潤如玉的氣質。
她有些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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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書院,石子路上。
“那小姑娘呢?你把人家送到馬車上,然後提步就走?你們不再說會兒話?”盧山長看著自家老成的侄子,恨鐵不成鋼道。
他侄子心情很不好,不太想理他,於是敷衍道:“不然呢?我再給她唱首離彆曲?”
盧山長長籲短歎:“你現在還小,長大後你要還這樣,以後就找不到媳婦了!”
崔杜衡麵色青黑,“不用找,不想找,不會找,老師彆想太多!”
盧山長輕嘖一聲,懶得點撥這小子,隻盼他再吃點苦頭,讓他知道“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幾個字怎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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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右,夜空如洗。
李初雄挖出樹下深埋的陳釀,開了三壇子獨飲。
這偌大的李府隻剩兩個老仆,其餘都被他調去隴右服侍小姐了。
他先是慢慢喝著,幾碗下去還自語著味道幾何。可沒過多久,隨著一壇子見底,他越喝越快、越喝越急,喝到後頭,夜空出現重影,明亮的鐮刀上浮現一位仙女。
她高高站著,雲鬢高疊、綺羅珠履,清冷的容顏映著抹月光,輕輕悠悠地朝他飛下來。
李初雄下意識接住她,下一刻又立即放開她,隻默默端著酒碗,像個知錯能改的孩子般,垂著頭,斂著眉,老老實實地認錯:“我不該喝酒,不該認人不清,不該送阿棠去永安......”
仙女立於原地,眼神清淡。
他突然崩潰起來,一個鐵骨錚錚的大老爺們,抱著頭蹲在地上痛哭:“可我更不該失去你!”
仙女低頭望著他,不說話,也沒有動容。
李初雄猛地站起,他伸手抱向仙女,急急嚷道:“梓音!你回來吧梓音!我們像以前那樣,我們一家人整整齊齊的......”
他話音還沒落下,懷裡的仙女便隨風散去,化作一片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