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事!”崔杜衡一邊咳著,一邊還得高聲製止即將推門而入的婢女,整個人都被刺激得精神幾分。
迎著崔杜衡幽怨的目光,李沙棠摸摸鼻子,質問的話語在她舌尖打了個繞兒,複又變成:“你還好嗎?”
崔杜衡正順著氣,聞言倒是氣笑了。他指著自己的麵頰,幽幽道:“你覺著呢?”
崔杜衡剛咳完,此時麵色紅潤、目光熠熠,倒比平時更精神。
“挺好的。”李沙棠誠實地點點頭。
崔杜衡噎著了,他盯著李沙棠,半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沙棠見崔杜衡精神尚可,心裡的話也藏不住了,她趕忙問道:“你真是去往青州嗎?”
崔杜衡是崔家三子,父母兄長都在永安,他定居青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雙方各騙過對方一次,此刻李沙棠也不大信他了。
崔杜衡眯眼看著隱在陰影處的李沙棠,朝她招手道:“你過來些。”
李沙棠依言照做,崔杜衡還是不滿意,一直叫她往前走。直到李沙棠整個人徹底暴露在光亮處,崔杜衡才滿意地點點頭。
“你到底要乾什麼?”李沙棠已經不耐煩了,她能這麼配合崔杜衡,純是看在兩人這些天建立的信任上。
崔杜衡沒說話,他翻開自己的行李,在裡頭埋頭找著什麼。
李沙棠幽幽看著他,她眼神恍惚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
夕陽西下,寢居昏暗,燭火搖曳。
崔杜衡拒絕門外婢女進門添燈的請求,從行李裡翻出一個竹製請柬,轉身遞給李沙棠。
李沙棠沉默地打開,裡頭赫然寫著一句話: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引用杜詩的一句話,落款是閒雲居士。
李沙棠知道閒雲居士,他是天下第一書院白雲書院的創始人,曾教導無數寒門庶族登上仕途,乃天下讀書人心中的聖人。
更重要的是,她阿娘曾拿閒雲居士的字帖讓她臨摹,這請柬上的字跡不似作偽。
“我應先生之邀,前往白雲書院教書,此後大抵落居於此。”崔杜衡盯著李沙棠,誠懇道。
白雲書院落座於青州,按理說,崔杜衡沒有騙她。
但不知為何,李沙棠盯著崔杜衡那雙誠懇的眼睛,心底始終無法安定。
她還是無法相信他。
“虎蠻子怎麼不說話?”崔杜衡忽而玩笑道。
李沙棠眨眨眼,轉而笑道:“阿兄千萬彆騙我,若不然......阿妹可是會傷心的。”
“那當然。”崔杜衡笑道。
李沙棠掐著手心,暫且按下心底的慌感,決定再信他一次。
畢竟自己也騙過他一回,他都沒計較,她更不可能計較他這一回的欺騙了。
“那我先回去了。”李沙棠瞅瞅天色,有些著急道。
“路上小心。”崔杜衡依舊笑著,麵色沒什麼波瀾。
李沙棠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翻窗走了。
崔杜衡盯著李沙棠離開的背影,緊握的手指悄悄地鬆開。他的手心早已布滿濕漉漉的汗水,滴滴汗水黏在手心,讓人極為不適。
他盯著手心的汗水,神情一陣恍惚。
她害得他愈發病重,他不過騙騙她,還讓她享受了一段自由的日子,這已經夠地道了。
他為何會心虛呢?
*
翌日一早,李沙棠在被窩裡迷迷糊糊地打滾時,她恍然聽見婢女們的議論聲。
“你聽說了嗎?蕭夫人回來了!”婢女甲壓著聲音,語調是抑製不住的高昂。
“聽說蕭夫人病體支離,肖大俠一路精細照顧,都不能阻止蕭夫人病情惡化。”婢女乙語含擔憂。
“自己兒子都被困住了,蕭夫人肯定要回來找場子。”婢女甲嘖聲道。
“我怎麼聽說,蕭夫人是‘燕飛刀’請回來的......”婢女丙怯怯回道。
大樹下的婢女們一邊聊著,一邊窺著窗內的情形。
李沙棠懶得繼續偷聽,她慢慢悠悠地坐起來,眼神呆滯地盯著綢麵。
她昨晚做夢了,夢見崔杜衡把她賣了,她還在樂顛顛地給他數錢。
婢女們聽見動靜,紛紛住嘴,轉而服侍李沙棠起床。
“姑娘想戴哪個首飾?”婢女丙輕聲問道。
李沙棠慢吞吞地轉過視線,目光在灑金祥雲頭花和鳳頭簪之間流連,最終還是選了更為貴氣的鳳頭簪。
他們就地留宿在縣令府上,縣令見著隊伍裡還有個妙齡娘子,就趕忙搜羅來一箱首飾,好叫李沙棠挑選,順道在崔杜衡麵前刷刷存在感。
李沙棠本不想要,奈何崔杜衡讓她收下,她轉念也就收下了。她現在囊中羞澀,楊元聰本來要給她銀子,但他們走的太急,銀子就沒影了。
李沙棠摸摸腦袋上的鳳頭簪,心底暗自欣喜。
她又有錢了。
待婢女們裝扮好,李沙棠提著裙擺就往崔杜衡處跑,婢女們追都追不上。
她一早起來本是心情大好,可這份心情,卻在看見崔杜衡院外一位羅裙少女時,消失的一乾二淨。
羅裙少女頭戴珠花,提著食盒,瞧著不過十四五的年歲,整個人猶如小荷般清麗嬌怯。
“你就是李妹妹吧?”縣令千金抿著唇,羞澀地看著李沙棠。
李沙棠名義上是崔杜衡的遠房表妹,化名李莎莎。她盯著縣令千金,冷淡地點點頭。
縣令千金頓時激動起來,她將手中的食盒遞給李沙棠,緊張道:“阿娘說要送你們些吃食,崔公子的院落我不方便進去,就由李妹妹代勞吧。”
李沙棠看著縣令千金期盼的大眼睛,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
縣令千金將食盒塞進李沙棠懷裡,笑容鬆快明麗,“這是小廚房剛做的,李妹妹記著趁熱吃。”
李沙棠暈暈乎乎地點頭,就見縣令千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轉身輕快地走了。
她盯著手頭的食盒,嘴角抽了抽,方才的微妙情緒瞬間消失,轉而幸災樂禍起來。
他崔三的名號也不是萬能的嘛!
*
崔杜衡正在皺眉思考著清早得來的消息,他試圖將蕭夫人、客棧主人和死去的道士連成一條線,卻發現怎麼都對不上。
他正想著,門檻處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猛地抬頭看去。
隻見李沙棠戴著鳳頭簪,穿著齊腰襦裙,紅色上衣配藕色下裳,襯得她身姿挺拔,貴氣中帶著幾分俠氣。
崔杜衡一時看愣了去,許久後才緩過神,揚眉笑道:“你這般穿著走過來,一時讓我覺著你長大了。”
李沙棠氣勢洶洶地把食盒放在桌上,隨後坐在崔杜衡一旁,不屑道:“你不就比我大三歲,也好意思用種語氣跟我說話。”
“我這是在誇你。”
李沙棠一開口,崔杜衡心底的那股彆扭勁兒瞬間下去,他轉而哼笑道:“讓我來看看,你給我帶什麼好東西吃了......”
隻見食盒兩層裡,一層放著櫻桃饆饠,一層放著櫻桃煎。產櫻桃的季節早已過去,現時節的櫻桃極為難得,更何況......
崔杜衡眼神微妙地盯著兩樣吃食,“這是你做的?”
李沙棠嗤笑道:“你也想太美了!這是縣令家的千金給我的,說是她阿娘要她送的。”
崔杜衡鬆了口氣,他轉而把吃食推給李沙棠,“你吃吧,我不愛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
在本朝,女子送男子櫻桃饆饠和櫻桃煎代表著愛意。這要真是李沙棠做的,崔杜衡不敢保證他還能如約把李沙棠送到青州。
李沙棠照舊嘲笑他沒眼光,隨即樂滋滋地吃了起來。
他不愛吃沒關係,她愛吃!
崔杜衡敲著桌麵,待李沙棠吃的差不多了,這才開口道:“客棧解封了,咱們待會兒去看看。”
想了想,他又道:“記得帶上你的刀。”
那把刀雖然是他侍衛的,但李沙棠搶了後就成她的了。崔杜衡倒也沒反對,隻是又給侍衛默默配了把新刀。
李沙棠抹了抹嘴巴,懶洋洋地應了下來。
*
盧元芳跨過門檻時,又著意看了眼門檻上的黑色標記。
那一團黑色乍一看像汙漬,細看卻會發現內裡的玄妙,那其實是頭站在圓月裡的狼。
盧元芳擔任瀘州刺史多年,近五年來頻頻發現這個標記。這標記所在的位置千奇百怪,有記在桌子上的,有標在浴桶裡的,更有甚者,還畫在花娘身上!
盧元芳就是從花娘案裡知道這標記的用途。
那時他剛坐穩瀘州刺史的位置,還沒得意幾日,底下就出了弄丟軍餉的大亂子,丟的還是李節度使的軍餉!
他厚著臉皮,仗著盧家跟王家世代姻親的關係,求著李節度使手下留情。
世人皆知李節度使是王家的好女婿,得知他是盧家人後,李節度使果真沒有追究責任,隻叫他快點破案,然後讓他在一個月內集齊所需軍餉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李節度使說他自己想辦法。
盧元芳得了寬赦,自然更加賣命地查案。那段時日他戰戰兢兢,每日廢寢忘食,就為了保住頭頂上的烏紗帽。
就在他從陸家手底調來軍餉後,案件也有了重大突破,兩個關鍵嫌疑人先後去了瀘州一個著名的花樓裡,點了同一個花娘。
盧元芳親自去花樓捉拿花娘。
那花娘哭得淚眼婆娑,她說她什麼都不知道,第一個客人說要與她玩情趣,於是在她身上畫了這個花紋。這墨水似乎是特質的,一直到第二個月,墨水都沒消。
她惶恐地接待了第二個客人,令她意外的是,這客人誇她身上的花紋好看,她也逐漸接受了這個花紋,這個花紋還一度成為她的特色。
卻不曾想,這個花紋最後成了她的催命符。
“夫人身體如何了?”盧元芳收回思緒,轉而看向客棧內端坐的一位女子。
她美鬢如雲、青衫羅裙,收袖端坐時宛若一位大家閨秀,可又多了幾分扶風弱柳的芊芊病態。
她旁邊還坐著一位壯漢,此刻正扶著她,小心輕柔地喂著茶水。
蕭夫人靠在夫君懷裡,聞言輕輕抬眉,淡笑道:“老樣子,倒是盧刺史,好久不見卻風采依舊啊。”
“確實風采依舊,偌大的客棧說封就封,官老爺就是威風!”一位白衣女刀客坐在蕭夫人對麵,斜睨著盧元芳。
盧元芳苦笑不已,他封客棧時哪想到這位姑奶奶也在,她跟蕭夫人可不一樣,蕭夫人明理大方,她卻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饒人。
“高姑娘謬讚了。”盧元芳隻得討饒。
高曉雯冷哼一聲,在蕭夫人勸阻的眼神下,恨恨閉嘴。
“盧刺史封我兒客棧,想必是有緣由的。”蕭夫人抿著夫君倒的茶,淡聲道。
盧元芳放下茶盞,擰眉苦思。
他追查這個標記好幾年了,每到關鍵時候,嫌疑人就會死掉。他嚴重懷疑身邊有探子,是以不敢全盤告知蕭夫人。可蕭夫人乃朝堂與江湖的中間人,得罪她顯然不是一件好事。
蕭夫人也不急,就這麼慢悠悠地喝著茶。她身後的夫君孔武有力,一雙虎眸穩穩地盯著盧元芳,平靜中自帶幾分威嚴。
許久後,盧元芳鬆開眉頭,又笑道:“蕭夫人有所不知,貴客棧的門檻上,有一道南蠻接頭標記......”
*
崔杜衡和李沙棠到的時候,客棧內剛好走完一批住客。此時大堂內沒幾個人,店主人親自當起了掌櫃的。
“小姑娘,你會耍雁翎刀不?”店主人把他們的涼拌鹵牛肉送上來後,也不急著離開,反而嘖嘖打量著李沙棠。
李沙棠撇撇嘴,隨後腰刀出鞘,下一秒,她的刀已經抵在店主人粗壯的脖頸旁了。
店主人絲毫不懼,反而好奇地撇過頭,用手捏了捏這把雁翎刀,隨後嫌棄道:“這刀不行,你身手靈活,這把刀重了些,影響你發揮了。”
李沙棠冷冷地收回腰刀,眼裡有些憋悶。她也想要把好刀,可惜她現在唯一看中的刀,此刻正彆在彆人身上。
店主人絲毫不見外,拉著把椅子就坐下。他瞥過靜靜端坐的崔杜衡,眼珠子一轉,笑道:“小姑娘,你要不離開這小少爺,拜我高姑姑為師?我看你倆是一個路數,你跟著她,肯定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