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雨(1 / 1)

那之後數日,燕景祁日日奔波於朝堂事,早出晚歸成了家常便飯。

元嘉身為太子妃,按理應當時刻侍奉,起居一體,隻燕景祁那日後似乎格外體貼,也無意用這件事要求元嘉處身典範,晨起時便格外注意,從不讓自己擾了前者安眠,連帶著伺候的人也步履小心,以至到元嘉清醒之時,身邊早已是空無一人。

不知不覺間,離元嘉成婚竟已過一月。

這日醒來,燕景祁又是早早便離去了。元嘉撐著床沿起身,抬手撫過早已冰涼的側榻,眼中神色複雜難明。

她實在看不懂燕景祁……分明希望事事按自己的期望去做,卻又夠不上唯我獨尊四個字,如今又多在細微處為她考慮。這樣尊貴無匹的一個人,做出這樣的舉動,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思來想去無果,元嘉也放棄了沒有頭緒的亂想,乾脆掀起床帷,又喚人進屋梳洗。

紅玉聞聲而進,捧著水盆、布巾等物的宮女亦魚貫入內,井然有序地服侍著元嘉起身。

“……外頭的雲黑壓壓一片,還刮起風來了,怕是要下場大雨。好在今日不是請安的日子,女君就在屋裡坐著,奴婢也可以給您挽個鬆散些的發髻。”

元嘉正背著身換衣衫,連外衣都還未穿好,念夏便大咧咧地掀了簾子,一麵自顧自地說著話,一麵毫無顧忌地走了進來。紅珠跟在身後,腳步顯然有些遲疑,直到前者不耐煩地回頭睨她,才匆匆一行禮,又迅速跨檻而入。

“沒規矩。”

元嘉餘光掃過念夏,嘴裡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也不知道先瞧瞧屋子裡在做些什麼……就這麼走進來,真是我平日裡太慣著你了。”

院子裡有行走的內侍,門外還有提膳等候的宮女,元嘉自己也還沒收拾妥當,哪裡能由著人就這樣進來。

念夏自小便怕元嘉板著臉訓人的模樣,如今見前者出聲嗬斥,當即便不敢再說話,隻仍覺委屈般扁了嘴。

紅珠連忙解圍,“原是這天氣把人悶的難受,偏大半個月過去,愣是一滴雨都沒落下來,如今好不容易見外頭烏雲密布,念夏這才激動了些。女君便不要生她的氣了罷?”

說著,又在身後暗暗扯了扯念夏袖角,好叫人把這副表情收回去。本就做錯了事,又怎好再擺出這樣一副做派?

元嘉有些意外地看了紅珠一眼──倒比她想象中更會處事,看來把人安排在念夏身邊的決定沒有做錯。

“今日你來替本宮梳妝吧。”

元嘉這會兒也換好了衣裳,旋身坐到妝台前,如是道。

紅珠低聲應是,垂著眼快步從念夏身邊穿過,從妝奩裡摸出一把玉海棠花紋梳,力度適中的為元嘉梳起發來。

念夏的嘴扁得更厲害了,可也不敢在這當頭說出其他的話,唯恐又惹得元嘉不快。老實立在一旁,見紅珠替了自己平日的活計不說,動作亦是熟稔,心中更是難受,可也隻敢絞著衣角,默不作聲地圍觀。

轟隆隆幾聲悶響,下一刻便狂風大作,豆大的雨點被風吹打在窗欞上,又發出一連串滴答不絕的聲響,大雨傾盆而下。

盼春連忙拉著念夏去關窗,將人短暫的帶離元嘉的視線。

紅珠握住玉梳的手頓了頓,三下五除二地為元嘉挽了一個倭墜髻,又從首飾盒裡摸出兩支嵌紅寶鎏金簪,看了兩眼便要給人簪上。

元嘉卻在這時候偏了頭,隻看著鏡中的自己,淡淡道:“已過新期,便不必再戴紅了,替本宮尋些色淺的簪發吧。”

紅玉反應快,元嘉剛說完,就另摸出兩支白玉鳳紋簪遞給紅珠。前者抬手接過,將其簪在元嘉發間,想了想,又告了聲罪,快步走出去,不多時又拿著個小錦盒折返。

元嘉偏頭望去,隻見那盒子裡放了對羊脂玉滴珠耳墜。品相上佳,但也稱不上稀奇,可偏偏妙在這玉上連著的一抹紅,綿延如絲線,給這純白平添了一抹殊色。

小心替元嘉換上,紅珠這才開口解釋:“這耳墜是兩年前皇後殿下所賜,用的是當年地方官員賀殿下千秋時獻上來的玉料。”

“因是一整塊大玉,尚功局的人便拿它做了整套的頭麵,又按照皇後殿下的吩咐,將剩餘角料打成了數對耳墜。宮中有兒女的娘娘們各得了一對,餘下兩對,一對給了熙寧公主,另一對便是女君如今戴的這副。”

元嘉抬手輕觸,隻覺指腹間一片溫涼,“做工這般精巧,怎麼收起來了,竟一直沒有人戴過嗎?”

這個人,自然指的是薛神妃。

“薛娘娘總以《學而》中的‘溫良恭儉讓’自省,平日少飾珠玉,簪發也多以時令鮮花為主。這耳墜雖是皇後殿下所賜,可薛娘娘也是不戴的,收下以後一直將它存放在庫房。”

紅珠拿著螺黛在元嘉眉間勾畫,又勻出一部分注意力在前者的問題上,而後動作陡然一僵,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一雙手驀地停在半空,紅珠帶著三分驚惶,不知是該繼續,還是先跪地請罪。

“……怎麼停下來了,是已經畫好了嗎?”

元嘉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像是沒看到紅珠的不自在般,隻輕聲發出一句疑語。

“就差眉尾一筆了,女君再稍坐一會兒,馬上就好。”

見紅珠怔怔沒有反應,紅玉趕忙接了口,又暗暗瞪了前者一眼──這些話怎能當著如今太子妃的麵說出口!

元嘉笑了笑,不置可否。

若說她對這番話沒有半分波動,那絕對是騙人的。但這跟紅珠有什麼關係呢?她也不過就問答問罷了。這是薛神妃選擇的作風與習慣,她既要與人區彆開來,便不可能按她的處事繼續……她本來也不愛這樣的做派!

“……女君,這便好了。”

耳邊複又傳來紅珠聲音,比方才更多了三分小心翼翼。

元嘉左右偏了兩下腦袋,連帶著兩邊的耳墜子也微微晃動起來,“你的手藝不錯,心思也算靈巧,下次,再為本宮挽個彆的發式吧。”

紅珠一聽,頓時如釋重負,“謝女君誇讚!”

“女君,早膳都已擺好了。”

斂秋站在一簾之隔的外間,恭聲朝元嘉道。

後者嗯了一聲,自妝台前起身,又在紅玉幾個的圍簇下走了出來。

才坐下來,便見拂冬領了個年輕女郎過來,兩人前後腳停在檻外,又屈膝向元嘉請安。後者顯然受了這一場雨水的侵襲,雖不至於淋成落湯雞,但身上依舊濕漉漉的,披了塊寬大的布巾,此刻正不住地擦拭著。

“……芳菲?!”

元嘉訝異道。

“斂秋,快去給你的芳菲姊姊熬碗薑湯,再讓念夏找身替換的衣裳……怎麼這樣大的雨還過來了,可是你家娘子有話要帶給我?”

元嘉反應過來,連忙把人拉進屋裡坐下,急急吩咐起左右來,又細細打量了一番,見芳菲隻是打濕了麵上的那層外衫,方才鬆了口氣。

“奴婢快到太子府時才落的雨,倒也沒真的被淋上,不妨事的。”

芳菲連忙推卻,無奈被盼春和拂冬牢牢摁住難以起身,隻好轉而回答起另一個問題來,“我家娘子算著您的新期已過,今日特意約了歐陽將軍,想著兩個人結伴過來找您說話呢……誰知天公不作美,大清早的就下起雨來了。”

元嘉先是一喜,而後又生出少許憾意,“是阿,怎麼就落起雨來了……”

自出嫁以後,她便再未見過柳安沅和歐陽沁兩人,如今聽到她們惦掛著自己,又算著日子要來太子府找她,心中自是高興……若今日見不到,下一次便又不知道要到哪一日了。

“難為你一大早就趕過來,怕是連早飯都隻囫圇了兩口,”元嘉看著不見轉小的雨勢,“先去把衣裳換了,我讓斂秋再給你拿些點心,等雨小些了再說吧。”

芳菲答應著,正要隨拂冬而去,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被去而複返的念夏領著進屋,當下訝道:“侍劍姊姊?歐陽將軍這就到了麼……可、不是說要與我家娘子一塊兒過來的嗎?”

侍劍,便是常年跟隨在歐陽沁身邊的女護衛,見一屋子的人瞧著她麵露茫然之色,不自覺現出幾分赧然,連忙抱拳行禮道:“見過太子妃殿下。”

侍劍顯然比芳菲更加狼狽,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被雨水浸濕,發絲緊緊貼住兩頰,整個人仿佛剛從水裡被撈出來一般。

來不及問話,元嘉連忙把兩人都趕去側屋換下濕衣,又讓人取來乾淨的布帕備用。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彼此才終於安穩落座。

“……原說好要一塊兒過來的,但臨時出了些岔子,沅娘子和我家將軍怕是要明日才能過府了。”

侍劍一麵擦拭著濕發,一麵語焉不詳。

元嘉下意識朝捧著點心盒的芳菲看去,卻見前者同樣不解,隻好自己繼續問道:“是臨時出了其他事情?”

侍劍的視線有些飄忽,而後長歎了一口氣,“沅娘子被靖安郡主扣下了,說是課業沒做完前,彆想出房門一步。”

“娘子不是說她都安排好了麼……”

芳菲脫口而出,聲量雖小,可此刻屋內一片寂靜,倒叫在場眾人聽了個分明。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元嘉也跟著歎了口氣,“你家娘子又把刺繡給藏起來了?”

芳菲見再隱瞞不過去,隻好苦著臉點頭,“您是知道的,娘子她最惱的就是刺繡,平日裡更是能躲就躲。可誰知這次請來的師傅嚴厲非常,娘子每每完不成課業,便直接告到郡主那去了……若不是近來老夫人常尋郡主娘娘囑事,娘子怕連撿懶都不能夠呢!”

頓了頓,又補充道:“國公爺也是知道的,還一直幫著娘子在郡主和師傅麵前圓場呢,誰知今日……”

芳菲的聲音低了下去。

“所以,是被逮了個正著?”

侍劍無奈點頭,“正是呢。本都要預備出門了,偏就那麼剛好,撞上了郡主娘娘和那刺繡師傅。郡主娘娘順口提了嘴課業的事情,又沒有國公爺幫著打掩護,沅娘子幾句話便說漏了餡。”

“所以又叫你多跑這一趟,也免得讓我白等?”

元嘉啞然失笑。

“將軍幫著說了許多的好話,這才得了郡主娘娘鬆口,又聽沅娘子說已是遣了芳菲過來,便叫我快馬跑這一趟,不想半道上竟下起雨來,反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狽……”

侍劍接過斂秋遞來的薑湯,又將手裡的濕帕子遞還回去,“將軍這會兒被郡主留下來吃茶了,還請她一並守著沅娘子做活呢,說是今日至少要交出一件課業來,否則明日之事便不作數了。”

“這個傻阿沅,每回都這樣被郡主娘娘訓,怎就偏偏不長記性呢!”

元嘉無奈搖頭,又喚盼春走近,附耳低言了兩句,前者誒了一聲便往內屋而去,不多時捧回一個小托盤,上麵放了幾方繡帕,和數個香囊。

“這帕子原是你家娘子從前躲懶,賴著我幫她繡的。那時繡了許多,大部分都被她拿去充數了,在我手裡的就這幾方了。你將它們帶回去,再同她說,我這裡再沒有繡成這樣的帕子了,讓她好歹再練練,彆每次都叫我繡個歪歪斜斜的給她。”

又指著香囊朝侍劍道:“還是跟往年一樣,裡麵放的都是些薄荷之類的清涼物。快入暑了,今年你們和沁姊姊又大半時間都待在邊郊大營,那地方也沒個什麼遮擋物,把它佩在身上,好歹解解暑氣。”

“奴婢替我家娘子先謝過您了!”

芳菲喜笑顏開。

“您總是這般貼心,我家將軍身上也不知有多少物件都是出自您手,便連我們幾個,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

侍劍亦是感謝。

“如此,你們便下去歇著吧,不必陪著我在這裡乾坐了。等這雨停了,再慢慢回去。”元嘉笑了笑,“想來那時,國公府也已風平浪靜了……拂冬,領著你的兩位姊姊去側屋休息休息。”

拂冬誒了一聲,腳步輕快地走在最前頭,芳菲謝過後連忙跟上,侍劍本也隨在後頭,卻在跨出門檻的前一刻停了下來,一雙眼睛朝著雨霧交織的某處看了又看,麵上難得帶了幾分不確定。

“……怎麼了?”

元嘉順著侍劍的目光望去,霧蒙蒙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我、我隱約聽到那處有人聲……”

侍劍猶疑回頭,“可不該阿,我方才一路過來,確定那地方是沒有人的……且這樣大的雨,誰又會特意過來呢?”

元嘉眼中多了兩分深思──侍劍是跟著歐陽沁上過戰場的,百步內的任何動靜都瞞不過她。若她說自己聽見了什麼,那裡便一定是有奇怪之處的……

想了想,乾脆命徐媽媽和紅玉兩個過去查看,又叮囑二人小心,不要打草驚了蛇。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在長春館行窺伺之事。

“不若還是我去──”

侍劍下意識上前,從軍之人的謹慎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無妨,想來是哪處的耗子被這雨打坍了巢穴,急忙忙出來找路子的罷……你且安心去休息。”

元嘉麵色如常,看向外處的視線卻透著冷意。正逢早前引路的拂冬又折返回來尋人,侍劍一時無果,隻好跟隨離開。

“……是守角門的小宮女,偷摸開了條縫,正跟誰在說話呢!”

不多時,前去查看的兩人也走了回來。徐媽媽倒還好些,紅玉卻帶著明顯的惱怒,憤憤道:“您慈悲善心,這樣大的雨,特意叫她們這些值守在外院的都可以回屋歇著,不必候在廊下受冷風冷雨的侵襲。這妮子竟敢——”

徐媽媽阻了一下,又接口道:“按您的吩咐,未免驚了人,咱們也不敢走得太近。隻那人打了傘,又有這場雨做遮擋,紅玉娘子實在看不清長相,隻能勉強辨認出那人穿的服製,當是哪個院子的嬤嬤。”

“……人還在那裡嗎?”

元嘉又問道,語調難辨喜怒。

“這會兒已不在了,奴婢瞧著那人離開的方向,像是……東北角。”

紅玉回憶了下,有些不確定道。

聞言,元嘉微眯了眼,先仰頭確認了雨勢大小,見天際隱約泛白,便知這場雨快要下到頭了,遂道:“雨停之後,不管是當值的還是休息的,讓所有人都來長春館候著。期間若有誰向你們打聽……”

“奴婢自去拿話堵了她們的嘴!”

紅玉利落道。

元嘉收回注視,又輕飄飄從紅玉臉上掠過,淺淺一點頭,算是允準了前者的話,隻道:“那便去吧。”

而後,轉身回了裡屋。

遮遮掩掩的有什麼意思,她今日偏要看看,這些人的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