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事性(1 / 1)

再回到太子府,天色已近日暮。

府裡早算著時間備好了飯菜,掌廚的正是申時安今日新從尚食局帶回的幾個廚娘。隻是元嘉二人在馬車上顛簸了許久,一時半會也提不起什麼胃口,草草吃了幾筷子便停了下來。

“這兩日落下了不少事情,孤須得回書房處理一二,怕是過來的晚,你收拾妥當了便早些休息。”

接過蘭華遞來的布巾,燕景祁隨意擦拭了兩下,又朝元嘉叮囑道。

前者淺淺點頭,道:“妾知道了。”

燕景祁嗯了一聲,將布巾交與一旁侍立等候的小宮女,又阻了元嘉想要起身的動作,稍停了下便走了出去。後者則等到燕景祁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長春館後,方才喚人進屋收拾。

“盼春,”元嘉起身朝裡屋走去,“去叫人提水來,我要沐浴。”

“是!”

盼春聞言,立刻出房門吩咐了兩句,又回到元嘉身邊,“女君,奴婢讓念夏進來為您解發罷?”

“今日原該她當值罷……晨起時見伺候太子的人烏壓壓地站了一院子,就把活推給你們,自己圖鬆快躲在屋子裡不出來,也不曾向徐媽媽告過假。這會兒就剩咱們自己了,卻又不知道跑哪裡偷懶去了。”

“我雖不說,但並非心裡無數……”

看著盼春一下子有些訕訕的表情,元嘉無奈歎了口氣,道:“知道你們共事多年,雖非姐妹,卻也無甚差彆。可這裡不比家裡頭,念夏的爹娘也沒有跟過來,做不到再替她兜底。若被人捏住了錯處,隻怕頃刻間就要惹禍上身的……咱們也得事事謹慎才行。”

“是,奴婢記住了。”

盼春擰著眉,鄭重應下。

“她既嫌累,便不必叫她了,隻讓徐媽媽進來即可……對了,你讓斂秋燉一碗魚頭豆腐湯,然後送去書房。今日桌上辣菜甚多,喝這個去去火氣也好。”

盼春誒了一聲,便帶著元嘉的吩咐迅速從屋內消失。

不多時,徐媽媽領著宮女們走了進來。一麵指揮著人提水進裡屋,一麵動作輕柔地取下元嘉頭上的各式釵環,而後遣退眾人,自己則服侍著元嘉入內沐浴。

“女君心裡跟明鏡似的,又何必挑著歸寧的日子,又當著太子的麵發作這一場,”徐媽媽力道適中地按壓著元嘉的肩頸,“您與太子到底才新婚,府裡上下的情況也還沒摸透呢……”

元嘉隨著身後的力道一點點放鬆下來,眉心隱約可見幾分倦色,“媽媽也瞧見了,一個送膳的小宮女而已,竟也敢當著我的麵提及那位先太子妃……能跟出來伺候的,必得在六局二十四司受過訓教。媽媽該是清楚的,宮裡的規矩容得了她們說這話麼?”

“若是宮人惦念先太子妃賢良淑德、慈悲憫下也就罷了,我隻怕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為之,想借此來試探我的態度,那今後便有諸多事情要煩憂了。”

“這事確實蹊蹺,可您也太過冒險了。”

徐媽媽說著,又從一旁的方桌上拿過玉露膏,既輕且柔地塗抹在元嘉頸側,“那薛娘娘畢竟得太子愛重,又一直被記掛至今。若太子今日未向著您,豈不是白白落人笑話?”

“他會向著我的。”

元嘉猛地睜開眼,直盯著眼前的朦朧霧氣不放,“就憑我是他的太子妃,是他口中最合適的人選……隻要我所作所為擔得起‘太子妃’這三個字,他便會一直向著我。”

“您這樣,也過得太累了些。”

徐媽媽塗抹的動作一頓,雖知道元嘉的話沒有說錯,卻還是生出三分心疼。

“我若事事以那位生前的意誌為先,自是最容易得到太子的愛重,可這樣,我便一輩子都越不過她去。”

裸露在外的皮膚感受到了些許冷意,元嘉縮了縮肩膀,身子又往水裡下陷不少,而後才繼續道:“太子記掛亡人也好,府裡感念舊主也罷,這些都不打緊。他們隻須記住如今的太子妃是我,而我絕非他們可以隨意拿捏的人……餘下的,日子還長著呢,咱們慢慢來。”

“咱們是不夠謹慎,媽媽卻是謹慎過了頭,娘子她何曾是能任人欺負的性子?”

盼春吩咐完了斂秋,捧著一套乾淨的寢衣,步調小心地邁了進來,正好聽見元嘉最後幾句話,順口笑道。

“還叫娘子?前些時候學的規矩都忘了不成……如今該稱呼女君了。你這話若被外頭的人聽見,指不定要說咱們女君連婢女也教不好,沒的落人口舌。”

徐媽媽看著來人,搖著頭不輕不重地念了兩句。

將寢衣搭在遠離水汽的架子上,盼春方才繼續,“這不是隻有咱們在麼……媽媽何曾見我在外頭錯過稱呼?”

“媽媽就彆說她了,”元嘉笑著製止,“比起女君這個冷冰冰的稱呼,我倒更喜歡聽你們喚我娘子呢,就好像咱們還住在居胥閣一般……”

一扭頭瞧見徐媽媽不讚同的眼神,又連忙改口,“自然了,規矩還是要守的……盼春,以後就喚我女君罷。”

說著,卻偷偷朝前者眨了眨眼。

盼春立刻做低眉垂眼狀,老實應了一聲。貼身服侍元嘉的幾個侍女中,她本就是性子最穩重的那個,又哪裡不知道元嘉眼下麵臨的情境。方才叫元嘉一聲娘子,也不過是聽見屋裡的話題太過沉重,這才起了個頭,想讓元嘉改換下心情罷了。

“您便慣著她們罷……還不過來替女君通發?”

徐媽媽無奈搖頭,起身給盼春讓出位置,自己則收拾起桌上的瓶瓶罐罐來。

“我如何不知道女君的脾性……如今是年歲大了,知事了,性子也變穩重了,可內裡還是那個不惹事卻也不怕事的小女郎。”

“你那時才到女君身邊呢,也甚少跟著出門……”

徐媽媽麵露懷念之色,“有一次,女君與柳娘子陪著歐陽娘子出門散心,正遇上順平侯家的七娘子。說來那七娘子真真是嘴上沒個把門的,因自家父親從前與歐陽將軍有齟齬,她便嘲笑歐陽娘子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如今爹也死了,家中沒個頂梁的撐著,隻能叫一把年紀的老祖父披甲上陣,拿命去保爵位,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下來。”

“……你是不知道,當時的場麵有多混亂。那七娘子剛說完話,旁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女君便跑到了最前麵,直接把人往泥地裡推。若不是後來叫人攔了,女君說不定已經騎在七娘子的身上動手了。”

“那時女君才幾歲大呢,不過及那位娘子的肩膀,卻生生把人給嚇得不敢說話。”

徐媽媽提起這段陳年往事,還覺得恍若昨日,“回去後,順平侯家自知理虧,卻又咽不下女兒被欺負這口氣。這期間,主君要季氏分家的事情正好鬨得厲害,他們便明裡暗裡說咱們家粗鄙,教出的女兒也是個沒有規矩的。”

盼春聽得入了神,連通發的動作也不自覺放慢了許多,“奴婢從來不知道這些……”

徐媽媽將裝滿各式瓶罐的蓋子合上,“女君當時也生氣呢,背著夫人便跑到七娘子愛去的地方守著,連守了一個月才把人等到,跟著便朝她扔了滿身的泥巴……七娘子連著兩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跌了麵子,之後便再不與咱們女君出現在同一場合了。”

盼春聽著聽著,突然阿了一聲,“是不是女君將衣裳弄得臟汙的那一次?奴婢記得,那衣裳還是夫人親手裁做的,結果就穿出去了這一次,便徹底毀了,夫人還生了好大的氣……”

元嘉點了點頭,“是,但阿娘是氣我獨個兒跑出去與人動手,有理也變成了沒理,又氣我甩開了婆子侍女,連家丁也沒帶上一個,唯恐我反被人欺負了。可我當時哪能想那麼遠,就是生氣,就是覺得錯在順平侯府……如今回想起來,我那時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呢,不過也不曾後悔就是了。”

“本就是那七娘子有錯在先……”

盼春低聲嘟囔了兩句,突然反應過來,“媽媽是擔心女君麼?可、在擔心什麼呢?”

她實在想不明白。

“我舊年在宮中所見,長久無恙的多是溫恭婉順的嬪妃,便是婁氏皇後,禦下時也多以和善笑麵示人。女君嫁了太子,往後怕是要學著他們的樣子,如今的性子也得再收著些。偏今日鬨這一出……我實在是有些擔心。”

徐媽媽麵露憂色。

“媽媽瞧著,我還跟當年的小女郎時候一樣麼?”

元嘉笑著拉過徐媽媽的手,又學著少時習慣,故意抓著人晃了兩晃。

若不是她,徐媽媽原可以留在季家,與自家阿娘一起悠哉吃茶,閒時養花弄草,過著隨心散漫的生活,又何必再一次踏進這深宮重地……她心裡一直是感激的。如今再聽到這些話,更生出許多的感動,少不得寬慰起人來。

“女君如今年歲大了,自然不像少時,行事也愈發穩妥,任誰在明麵上誰也挑不出錯來。”

徐媽媽寵溺地笑了笑,另隻手拿過布巾,便要為元嘉擦身,“我在宮裡也待了些年,敢說一句皇宮就是個虎狼窩,可如今瞧著,連外頭的太子府也不是個安生的。我總怕有人會借著您這性子,算計些不好的事情呢……”

“媽媽放心,我心中有數的。”

徐媽媽見元嘉如此態度,心裡倒也平和了些。雖還有些憂慮,卻也比頭先好多了。當下便也收斂情緒,和盼春一起,服侍著元嘉換了寢衣。

“……好了,不用你們值夜,都早些回去歇息罷。”

元嘉坐在床沿,想了想,又道:“記得,在案幾上留一盞燈。”

二人答應了一句,又按照元嘉的吩咐做好,這才退了出去。

……

等燕景祁再回來,已是深夜時分,元嘉早已入睡。

進屋時便屏退了左右,燕景祁幾近悄聲地躺在元嘉身側,又瞧見前者在睡夢中仍似察覺般翻轉了身子,動作便愈發輕了。

偏頭看著元嘉清麗的臉龐,燕景祁卻想起了稍早時送去書房的那碗魚湯,還有回來時留在屋內的一火燭光,因政事緊皺許久的眉頭總算有了少許鬆動。輕輕攬過元嘉的肩膀,燕景祁擁著人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