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和睦(1 / 1)

正安堂內。

眾人皆已分席坐好,與元嘉在家時習慣的共桌而食不同,今次因多了燕景祁和許多外家人,季母特意撤去了大桌,改為了一食一案。元嘉與燕景祁坐於上首,餘下諸人則左右作陪。

雖說是家宴,男女亦不分席,可大多時候還是以燕景祁問話、季連作答為主,其他人不過偶有接腔,場麵更談不上熱鬨。好在季元淳與季元懿年紀尚幼,不必陪著他們在這裡枯坐聽聲,也算是件好事。

元嘉放下酒盞,又挾了塊魚肉放進口中咀嚼,百無聊賴地想著。

“……說起來,元泓是光熹二十三年行的科舉,之後留在上京做了學官?”

不知何時,場上的話題已轉到季元泓身上。

“是,”季元泓放下筷箸,沉聲道,“臣有幸,當年遇國子四門博士一職空缺,便補了上去。”

“如今也還在太學教管學生嗎?”

“年前入了吏部,如今在呂尚書身邊做小吏,跟著尚書大人一起修撰《律疏》。”

燕景祁聞言一笑,“呂長青最是嚴謹,能叫你跟在他身邊做事,想來是頗看重你。”

“尚書大人學識淵博,臣跟在尚書大人身邊,也受益良多。”

季元泓答道。

“今次《律疏》交由吏部和刑部共同修撰,呂長青素來和馮家正合不來,你跟在長青身邊,怕是會受累不少。”

燕景祁笑意大了些。

“馮尚書隻是性子躁了些,而呂尚書又慣是嘴上不饒人的,”季元泓似乎想起些什麼,麵上微微露出一抹笑痕,“但他們二人既是同鄉又同期為官,臣想,外麵的傳言過虛。”

“哈哈哈!”燕景祁大笑出聲,“怪不得呂長青要帶著你了,好好乾……你這哥哥,來日也是個不缺前途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元嘉說的。

季元泓仍是沉穩,並沒有因燕景祁的一句話而喜形於色,斂目拱手道:“謝殿下誇讚,臣定不負所望。”

季連旁側靜觀,對長子滿意的同時,暗地裡也終於鬆了口氣,開始有閒心捋起自己的胡子來。

“元泓年輕有為,真是叫人稱羨哪。”

季迥,便是元嘉的三叔父,此刻瞧著眼前堪稱刺眼的一幕,忍不住挖苦道:“隻是元泓為長子,如今卻入了吏部,做了文官,大哥這大將軍的名號怕是要無人承繼了。”

“泓兒自小喜好書卷事,如今走科舉做了文官,也是意想之中。”

季連停了捋胡子的手,語氣淡淡,“至於什麼將軍不將軍的,便不牢三弟費心了,國朝但有所需,我季家上下,皆可提刀跨馬,上陣殺敵!”

元嘉停了挾菜的動作,餘光從燕景祁身上一掃而過,忽而道:“三叔父何必擔憂,雖然咱們家大哥做了文官,可、還有一個元淳呢。”

眾人的目光頓時聚於元嘉臉上,前者則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訝異,故意道:“淳弟年紀雖小,可喜愛兵器的緊……爹爹忘了麼,當年抓周的時候,淳弟便抱著玉做的小刀不撒手,如今更是日日纏著練武師傅呢!”

季連微愣,雖不知元嘉為何在這當頭提起季元淳,卻還是接著自家女兒的話繼續道:“這孩子,五六歲的年紀,身子骨都還沒長全,便想要扛著臣那幾十斤重的纓槍了……如今臣每日壓著他做些基礎的訓練,彆的時間一沒看住人,便不知道往哪處去撒野了!”

“確是個活潑性子……”

燕景祁沉吟一聲,“如此,季將軍可想過把元淳送進宮去?”

“……送進宮?”

“五郎如今也到了上學的年紀,正缺個年紀相仿的伴讀。孤瞧著,元淳便很合適。”

“這、多謝殿下記掛。”

季連卻有些遲疑,“隻是元淳性子頑劣,怕進宮擾了五皇子的安寧。”

“正是要元淳這樣的性子,”燕景祁不以為意,“五郎生的最幼,又是父皇和母後期盼許久才得來的小兒子,宮裡頭個個都把他嬌慣得不成樣子,連孤也習慣了。若是尋常伴讀,怕是要被他騎上天去,元淳正好,能克一克他……季將軍放心,孤定不叫元淳受委屈,隻當是進宮交個玩伴。”

這便是已經決定好了。

元嘉利落截過話頭,“那妾便替元淳先謝過殿下了……說來賞菊宴時,殿下便說過五皇子若是能與元淳相識,定能引為至交的話,如今看來,莫不是殿下那時便在打我家元淳的主意了!”

燕景祁這會也記起來了,“是了,母後當日還說過想見元淳一麵,隻可惜那之後一直不得空閒……這樣,下月初一,孤命人來接元淳進宮。”

元嘉嘴角隱隱顯出一抹弧度,又垂目遮去眼底的許多思忖,隻繼續道:“殿下替五皇子尋了元淳做玩伴,倒叫家裡的女孩兒孤單單剩一個了……元懿可打出生起就沒和這個弟弟分開過呢!”

元嘉這話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顯然是還想再向燕景祁謀求些什麼——這便與前者主動提及的情況不一樣了。

季母暗暗示意元嘉止言,季元泓也開口道:“元淳有幸為皇子伴讀,已是天家恩典,家中的女孩便不勞殿下費心了。”

“殿下不記得了?賞菊宴那日,皇後殿下賜了元淳雕弓與木劍,您便將六博棋賜給了元懿呢。”

元嘉不為所動,繼續道。

“倒是孤未想到這一層……”

燕景祁順著元嘉的話沉思片刻,“宮裡頭如今也沒有適齡的公主,女孩兒進宮又不比男孩兒方便……不若如此,康樂長公主為女兒在家中辦了女學,請了江陵的沈盼月和淮陽的史敏飛坐館授業,前段時間還從宮裡要了好幾個尚儀局的女官過去。孤使人去長公主府說上一聲,叫元懿去長公主府聽學,如何?”

元嘉一聽,立時笑著接口:“殿下思慮周全,妾一並替元懿謝過殿下了。”

她原就意指康樂長公主的女學。

長公主疼愛女兒,早兩年便在籌備女學之事,又說項了整一年才請來沈盼月和史敏飛兩位大家坐館,更遑論其他有名氣的授業師傅了。上京城裡有女兒的人家莫不對此“虎視眈眈”,想儘辦法要把女孩兒往長公主府裡送。

偏季連武將出身,與文官來往較少,而康樂長公主又自來偏愛文人詩卷,對季連這樣在文人儒士口中沒落下什麼好名聲的,自是懶理。雖也可請靖安郡主從中說項,可到底不如燕景祁一句話來的有分量。

這也是元嘉從幽篁院出來後,一直在心底思索求解的事情——總不能永遠這樣憋屈下去。如今先借燕景祁的勢與康樂長公主沾上關係,又有元淳在宮裡伴讀,他們早晚能和這群宗室皇親們緊密聯係。而康樂長公主交好的學士不少,徐徐圖之,元嘉這個太子妃也好好的在位子上坐著,天長日久的,他們總能知道該向誰看齊。

想以她來掣肘季家,那必不能夠!

而季迥,瞧著元嘉三言兩語便為弟妹謀好了路,麵上雖還穩著,眼中卻難掩嫉恨。偏燕景祁就在上首坐著看著,往日的冷言諷語在此刻俱不敢吐露出口,季迥忍了又忍,隻能道:“太子妃還真是愛護弟妹哪……”

“血脈相連,骨肉至親,一家子彼此愛護,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麼……三叔父當也是如此罷?”

元嘉笑吟吟地反問。

季迥登時僵在原處,臉上青白交加,一張嘴開了又合,愣是說不出話來。

“坊間有傳言,說季家內裡多有齟齬,尤其以季將軍與自家兄弟為甚……今日一看,倒是頗為和諧,太子妃關心弟妹,季將軍席間也與兩個弟弟言笑晏晏,遠不似外界傳言那般,想來是以訛傳訛,使人誤會了。”

燕景祁由左及右環視了一圈,忽而笑道。

竟是在順著她的話說……這是在幫她?還是刻意提點什麼?

元嘉心下奇怪,麵上卻擺出一副驚訝模樣,“坊間竟有此傳言,妾還是第一次聽說。季家上下從來是一體同心的,又何曾有過不睦……兩位叔父,你們說是不是呀?”

季巡,便是元嘉的二叔父,最先反應過來,立刻便拱手道:“正是呢,也不知道是誰傳出的流言,好在咱們自家人心裡都是清楚的……老三,你說呢?”

又將話頭引向了季迥。

“是、是……”

燕景祁逼人的注視就在頭頂上懸著,左右一眾更是將全部的目光都投在季迥身上,前者哪裡敢吐露半個不字,隻連連點頭。

元嘉拿起酒盞,掩麵微飲一口,一並遮去快要隱藏不住的愉悅。

季母靜觀許久,見眾人似有止意,這才笑道:“菜都快涼了,咱們呀,也彆隻顧著說話,白白浪費了一桌子的佳肴!”

元嘉這會也收斂了神色,亦含笑勸道:“府裡李娘子的辣菜可是一絕,還請殿下趁熱嘗嘗。”

燕景祁有意無意地瞥了元嘉一眼,好似無事發生般又動起筷子,席間重新恢複了此前的和諧。

……

“今日歸寧,可還覺得舒心?”

回程的馬車上,燕景祁眼皮半闔,忽而問道。

“有殿下相陪,妾身自然舒心。”

元嘉拿捏不準其中的深意,便隻順著燕景祁的話簡單答道。

“……嗯,禦下之術倒是不錯,有點做太子妃的樣子了。”

燕景祁指尖敲擊著膝蓋,不吝誇讚了一句,倒把元嘉驚出了身冷汗。

“殿下此話,倒叫妾身惶恐了。”

這話是褒是貶,元嘉聽不分明,乾脆以退為進。

“你這樣不肯吃虧的個性,也是合適。”燕景祁輕笑一聲,卻就此打住,隻道:“孤的休沐隻到今日,往後於太子府內事上或有不能及之處,一應事宜便請你多費些心思……自然,萬事也當以你這位太子妃的意願為先。”

元嘉自是無有不應。

似乎有些不舒服,燕景祁換了個姿勢,單手撐住下頜,總算抬眼看向元嘉,“方才見了家裡人,心裡可高興?”

元嘉這一次沒有再遮掩,點了點頭,又緩慢吐出一聲歎息,“就是覺得時間太短了,還有許多想說的、想問的,都還沒來得及……”

元嘉咽下未儘的話,隻微微露出三分憾意。

“那改日便再請來太子府說話,你平日若得空,也可常回去瞧瞧……左右孤少住在少陽宮,你來往也方便些。”

元嘉低低應了一聲,抬頭對上男人堪稱平靜的注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弧度,“……謝過殿下。”

這是對她“合適”的獎勵麼……

可既給了她,她便受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