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禮見(1 / 1)

次日,燕景祁一大早便起了。

長春館裡外燈火通明,元嘉自也不得安睡。服侍著燕景祁起身,又陪坐著用完早膳,眼看著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方才算一樁事畢。隻是到底淡了困意,天色雖還未大亮,元嘉卻也歇了再睡的心思。命人將簷下一排燃得正亮的燈籠滅去,隻留了臨窗案幾上的一盞燭燈,元嘉揉著鬢角,又喚人進來梳洗。

今日不必出門,又隻需與前日打過照麵的劉嬋幾人略略應酬,元嘉想了想,索性不弄那些繁瑣的發式,隻叫念夏挽了個垂雲髻,斜斜插了幾支紅寶簪子,便算是佩紅了。

一身換畢,又臨窗而坐,元嘉掩著嘴打了聲嗬欠,又拿起早前在書架上瞥見的《酉陽雜俎》翻閱,權當是打發時間之用。

也不知道燕景祁的書房都有些什麼,但想來不會似她書架上擺的這些一般,都是些市井話本和山野遊記……她手裡這本,已是能挑出來的最好一本了。

若能進燕景祁的書房就好了……

元嘉漫不經意地想道。

徐媽媽掀簾而入,一見著窗下坐著的人影便笑了,”女君還是這般,恁它怎的,總要清清爽爽的才好。”

“媽媽是知道我的,最是怕熱不過,這眼瞅著要入夏了,再不趁著時日送快些,可不得悶壞了。”

元嘉笑得眉眼彎彎。

“女君,膳房的安司饌來了,這會兒就在院外候著……女君可要傳見?”

斂秋捧著托盤進來,身側跟著出去了一陣又回來的念夏。前者兩手空空,一麵收回投向屋外的注視,一麵在嘴裡嘟囔著:“她來了咱們就得見麼?有這功夫,還不如發落了昨日那個沒規矩的小宮女,方才算是膳房的賠罪呢!”

元嘉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安司饌?昨日不還說膳房的司饌姓姚麼?”

斂秋將托盤擱下,笑道:“申內官的動作極快,已將姚氏發還了尚食局,這位安司饌便是來頂她的位子的,又選了好幾個廚娘子留府備用,早膳便是安司饌親自盯著人做的……如今此舉,怕是想借機探問女君的心意呢!”

元嘉笑了笑,“倒是個有心的。去匣子裡取些銀錁子來,拿去給安司饌,就說是今日這頓早膳的嘉獎……人就不必進來請安了。”

斂秋屈膝應下,整個人便往外走去。念夏則從托盤裡取過茶盞,又傾身遞給元嘉,嘴裡尤不罷休:“要奴婢說,她們不過是儘了自己的本分,哪裡用得著賞……哼,無非是怕自己變成第二個姚司饌罷了。”

元嘉接過茶盞,卻覺杯壁有些燙手,眉頭輕皺,而後又舒展開來,也不喝,隻看向站在另一側的拂冬,“你說呢?”

盼春搬了個矮凳坐在元嘉身旁,本在埋頭捋著絲線,耳邊忽然聽到問話,抬眼又瞥見元嘉細微的皺眉,心中便猜出了三兩分。

本想先讓念夏換一杯茶來,可元嘉已然開口,她便也隻能默然圍觀,心中卻已惦記著私底下提點念夏的事情了。

拂冬是元嘉身邊年紀最小的,這會兒眨巴著眼睛,也不急著回話,反先拿過元嘉手上的杯盞,擱回托盤,又將一旁盆盂裡被水浸得透濕的布巾擰乾,重又遞給元嘉。

見前者用來淨手後,方才開口:“女君恩威並施,又有昨日姚氏之事作底,想來府裡會安生好一段時間。”

“做壞了事自然要罰,反之便該賞。她們可以一時懼怕,但也不能一直因懼怕而服從我的命令……這樣始終不是長久之計。”

元嘉這才看向念夏,眼帶無奈,“你如今也是太子妃身邊的大侍女了,說話做事可不能再像從前那般……拂冬比你還小上幾歲呢。”

念夏隻扁著嘴應下,整個人顯得有些怏怏不樂。

拂冬則充耳不聞,隻重新拿起托盤裡的茶盞,用指腹感受了幾下,才放心遞給元嘉。後者接過來,指尖觸到的是不再發燙的杯壁,這才拿開杯蓋,拂去麵上的浮沫,淺淺飲了一口。

“女君。”

正當時,簾外有腳步聲靠近,紅玉的聲音旋即響起,“倪良娣、劉良娣、吳奉儀、徐奉儀和兩位郡主來給您請安了……如今都在花廳候著呢。”

“引她們去正廳坐著罷,”元嘉麵上笑意微斂,“本宮隨後就到。”

“是。”

紅玉應了一聲,身影迅速消失在簾後。

“我與盼春隨女君過去罷?”

徐媽媽建議道。

元嘉想了想,倒也點頭。盼春穩重,徐媽媽又熟知宮裡規矩,有她們伴在身邊,自己總是能心安些的。

盼春立時起身,快走幾步掀開簾子,徐媽媽則落後半步隨在元嘉身側,虛扶著前者一起跨階而出。

……

正廳內,倪娉柔、劉嬋等人各自依位分左右分坐,一瞧見元嘉的身影,立刻便笑盈盈地起身,屈膝向元嘉請安。兩個女孩兒,宜妤依舊端持,宜恕也仍舊僵硬。

元嘉旋身落座,餘光將宜恕的動作收入眼底,心中暗歎一聲。她家中雖有弟妹,自己卻也不曾真正帶過孩子,想來還得慢慢教。麵上卻分毫不顯,隻笑著抬手叫起。

“都是自家姊妹,又何必這般拘束,本宮是個懶散慣了的,如此倒叫我慚愧了。快,都坐下說話。”

元嘉笑吟吟道。

說話間,斂秋領著人奉茶而入,又單為兩位郡主上了牛乳,而後斂目退下。

“這是本宮自來喝慣的茶葉,因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麼,便隻好讓你們客隨主便了,”元嘉又是一笑,“郡主們年紀還小,就彆陪著咱們吃茶了,飲些牛乳吧。”

劉嬋端起杯盞,細品了一番方道:“女君這茶,香氣沁人,口感也好。初品微澀,齒間卻留有一絲甜意,怕不是今年的新茶?”

“眼下雖是采茶之時,可等各地將采好的茶葉送到宮裡,再由宮裡送到太子府,少說還得月餘,妾身如今還喝著往年的陳茶呢。這樣的好東西,女君可不能吝嗇,非得勻些給妾回去過癮才是。”

倪娉柔更是朝元嘉討要起茶葉來,倒是與外表相反的直爽。

元嘉嘴角噙著笑,故意道:“好阿,敢情妹妹今兒個是專門來誆本宮東西的……這才第二次見呢,往後還不知道要從長春館拿走多少東西呢!”

說起來,倪娉柔比元嘉還要大上幾歲,可元嘉做了太子妃,地位高於倪娉柔,連帶著在稱呼上,也變成了居長的一方。

“哎呀呀,分明是女君這裡的東西樣樣都好,叫人見了便覺得喜歡,妾身這才腆著一張臉求恩典呢!”

倪娉柔抿嘴一笑,好不風情。

元嘉笑意更大,雖不知倪娉柔性情究竟如何,但無疑,和這樣知情識趣的人說話最是愉快。當即便喊來拂冬,道:“去把咱們的茶葉取些來,裝好後分彆送去幾位娘娘處……倪良娣的那份,記得要多裝些。”

又朝倪娉柔道:“都是家裡莊子種的,算不得什麼金貴品種,也就是每年采下來供自家人喝個趣罷了,妹妹可彆嫌棄。”

倪娉柔起身謝過,又與元嘉說笑兩句,便知趣收聲。

“我這裡正有樁事呢。”

元嘉先看向劉嬋,“兩個女孩兒一日日地也大了,太子決定從宮裡挑幾個擅教習的女官回來,平日裡讓她們跟著學學儀禮,也為之後的進學做準備……本宮想著,還是得提前知會你們一聲,也方便尋個諸事妥帖的。”

這倒不是假言,而是燕景祁在早膳時特意交代給元嘉的。

劉嬋聞言起身,又帶著宜妤朝元嘉行禮謝過,口中道:“這是太子與您的恩典呢。妾身粗淺無知,倒累得您為我們娘倆費心了。”

宜妤也道:“多謝母親。”

元嘉頷首,心中卻不免感慨起這小小孩童的早慧,當即又將目光投向了宜恕,但也並不寄望於她能多說些什麼,能點頭便很好了。

果不其然,宜恕的臉上遍布無措,瑟瑟縮縮地擠在徐奉儀身邊,嘴唇蠕動了許久,到底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隻睜著一雙黢黑的眸子瞧著自己的母親,好不可憐。

徐奉儀依舊冷淡,可架不住滿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隻好道:“宜恕膽子小,又離不得人,從前便為此病過一場了,若再請女官來教習,怕又是一場好歹……太子的恩典,給另一個女兒便是,妾和宜恕受用不起。”

這話說得便有些暗諷劉嬋之嫌了。

倪聘柔臉色微變,柳眉一橫便想開口,卻被劉嬋極淺的一搖頭給勸了回去,隻能繃著一張不高興的臉坐在原地。

元嘉隻當沒聽見,繼續道:“過兩日女官們便會過府,屆時會選個離你們院子都近的地方住下。舍不得孩子的,也可在一旁守著、看著,府裡這麼多雙眼睛呢,想必也不會讓郡主們磕了碰了,妹妹們儘管放心。”

又吩咐人將兩個孩子帶離,“盼春,領著兩位郡主去院子裡玩耍罷……還是些小娘子呢,陪在咱們身邊聽這些事情,也太難為她們了些。”

宜妤應當是習慣了這種事的,聞言便拉過宜恕,自覺領著人往外頭走。反觀宜恕,卻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動彈,直到徐奉儀不耐煩地把人往盼春身邊推,方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

“奉儀舍不得孩子,可如今也不曾叫奉儀與孩子分離,奉儀怎麼還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莫不是不希望宜恕好?”

元嘉抿了口茶水,神態如常。

徐氏陡然抬頭,一雙眼睛染著怒意,直勾勾地盯住元嘉不放……倒與燕景祁說的相差不離,分明憎惡,所作所為卻又離被人詬病一線之遙。

“這也隻是本宮一人之想罷了,奉儀若有更好的建議,不妨直言。”

元嘉繼續道,像是沒看見徐奉儀好似吃人的目光般,始終噙笑。事實上,她並不多擔心前者的態度,不論其中情由如何,冷待女兒一事做不得假。徐奉儀想要將宜恕捆在身邊,便不能再繼續爭執下去。

“……妾身自是希望孩子好的,”果然,徐奉儀咬牙道,“女君思慮周全,宜恕還有勞您和太子多費心了!”

此事既畢,元嘉便也沒了留人的心思,擱下杯盞,道:“既如此,本宮也不多誤妹妹們的時間了,這就散了吧。”想了想,又覺這話稍顯冷淡,遂補充道:“往後雖隻每旬來拜見一次,但妹妹們隻要不嫌本宮無趣,儘可來長春館與本宮閒坐吃茶。”

眾人正欲起身,聞言俱是一僵。

“女君還不知道呢,”倪聘柔很快調整好了表情,“咱們府裡,曆來是每日一問安的。”

元嘉眉心微擰,“這晨昏定省雖說是古來有之,可早在開國之初,便被文德皇後以陋習為由明令廢止了的。便是宮裡,也遵的是一月三次大請安,少有按日跑清寧宮問安的嬪妃,咱們府上又怎麼會有這種規矩?”

倪聘柔一時語塞,正為難著,還是劉嬋出聲解釋道:“女君不知,這原是薛娘娘在時新定下的規矩,說是姊妹間日日走動著,才不會淡了情分……且,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以賢淑慈良的好名聲示人的薛神妃,怎麼會定下這樣的規矩?

元嘉壓下心中不解,隻道:“女孩兒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有這每日問安的工夫,不如多睡一會兒。不日女官們也要來了,往後更有許多要操心的事情,本宮這裡才是最不緊要的。”

“女君真是疼惜孩子呢……”徐奉儀陡然開口,眼底卻閃著惡意的光,“也體恤我們。但這畢竟是先太子妃立下的規矩,女君是想駁了她的令嗎?”

元嘉自然沒有錯過徐奉儀的表情,淡淡睨人一眼,口風不改,“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宮怎麼說,你們怎麼做就是。”

“行了,都各自回去罷……天長日久的,若要靠請安才能維係住姊妹間的情分,才真要成本宮的過失了。”

眾人見元嘉下了逐客令,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各自行禮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