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穿紅一樣,夫婿陪新嫁婦歸寧亦是大周承襲多年的舊俗,但因燕景祁在此之上又多了重太子的身份,以至季家眾人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對外亦諸事慎重。
元嘉下車時,季府大門早已洞開,季連領著人站在門外空地,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甚至還瞧見了兩位叔父的身影。
二房與她們家關係自來親密,今日出現在這場合倒也不足為奇,可怎麼連自來避而遠之的三房也到了……
元嘉心底生疑,麵上卻不動聲色。
季連夫婦等在最前,垂目作恭敬態,不好多言,季元泓與顧靜則卻仗著有人擋著,笑著朝元嘉眨了眨眼,元嘉亦彎了眉眼,恍惚間竟覺回到了未出閣的時候。彼時年紀尚幼,愛與人玩鬨,偶爾抬頭尋人時,他們便也如現在這般笑著看向自己,滿滿都是喜愛。
“太子殿下康安!太子妃殿下康安!”
齊整的行禮與問安,將元嘉從過往的回憶中拉扯了回來。她下意識邁前一步,想要扶起距離自己最近的父母,卻又馬上反應過來,從她嫁給燕景祁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可以承歡膝下的女兒了。
從此,君臣有彆。
元嘉倉皇地頓住腳步,抿著嘴站在燕景祁身側,看著再熟悉不過的親人向自己行禮問安。
“都是自家人,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燕景祁虛抬了下手,語氣倒是鬆快。
“……禮不可廢,臣的女兒雖有幸得嫁殿下,但我等依舊是大周的臣子,哪裡能因為女兒的關係就忘記做臣子的本分呢?”季連起身回話,又引著人往裡走去,“殿下,這邊請。”
燕景祁微微頷首,又朝元嘉看了眼,“你不必陪著孤,自去與家裡人說話。雖隻分開了三兩日,想來她們也還是惦念的緊。”
元嘉心中不免感激。她本該與燕景祁行走一處的,來時還遺憾沒有與季母私下說話的機會,如今得燕景祁允準,便也毫不推辭地應下了。
季連的視線在元嘉身上打了個轉,似乎也舍不得人,想要多看自家女兒幾眼,卻是須臾間又移開,隻道:“那便煩請夫人照顧好太子妃了。”
語罷,腳下調轉了方向,便將燕景祁往正廳的方向引,一群人浩浩蕩蕩遠去,元嘉則由季母陪著回了幽篁院。
“在太子府裡一切可慣?吃的可香?睡的可好?諸事都無恙罷?”
沒了燕景祁在側,季母說起話來也自在許多,更唯恐元嘉過得不好般,前腳將將坐下,後腳便忍不住細細打量起人來,又發出一連串的詢問。
自接下賜婚詔書那日起,她便無一日好眠,總擔心元嘉會在太子府裡處境艱難,更怕太子難忘舊人而輕慢女兒……這樣的擔心,在元嘉出嫁之日達到了頂點。不過兩三日的工夫,於她竟似過了大半輩子,如今見元嘉氣色尚可,竟不覺長舒了一口氣。
“太子方才特意叫咱們陪著嘉兒說話,想來是看重嘉兒的……一切應是順當?”
顧靜則瞧著是在寬慰季母,眼睛卻也是盯著元嘉不放,帶著連自己也沒有發覺的小心翼翼,似乎也想得前者一個準話。
“好,一切都好……真的,太子待我挺好的。”
元嘉笑著回答,見兩人麵上仍帶著明顯的憂色,少不得又強調了一次,隻是屋內的氣氛到底變得沉重起來。元嘉斂目思忖幾瞬,乾脆轉了話題,隻問道:“我還以為今日就咱們自家人呢,怎麼連兩位叔父也到了?”
聞言,季母的臉色微變,好一陣才道:“知道你做了皇太子妃,從前總圍著老太爺轉的那些人便擠到了咱們跟前。其他人倒也罷了,當尋常親戚走動也無不可,偏老宅那位夫人和三房家的也湊了上來,半點瞧不出從前與咱們有齟齬的樣子……”
比起季母的欲言又止,元嘉倒顯得鎮定許多——這本就是她一早想到會發生的事情,又被她反拿來勸慰了顧靜則一番,如今再從季母口中聽說,便也沒那麼訝異了。
“連老太爺也著人來問過好幾次,”季母的語氣聽著頗為無奈,“又知道你今日歸寧,話裡話外都是讓三房一家子全過來,說什麼太子殿下身份貴重,隻咱們一家迎接,未免顯得不夠重視……你父親還為此生了好幾場的氣。”
這倒是元嘉不曾想過的,聽了先是失笑,“這有什麼好氣的?上京城裡誰不知道咱們兩家疏遠,便是不讓他們來又何妨。阿爹也一貫是不理會他們的,今次怎麼允了,還拉了二叔父過來?”
而後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又驚又怒地看向顧靜則,“那些老輩是怎麼回事,到如今還能這樣由著他們的心意來?”
“……他們都在等著公爹的態度呢,”顧靜則淺淺搖頭,“三房最開始是想把一家子都帶過來的,老太爺也還在觀望,由著人鬨。最後還是公爹發了話,隻讓三叔父來,否則就都彆來了,又請了二叔父一起,這事才算了結……否則今日在場的,便還有三叔母和兩位妹妹了。”
“無恥!”
元嘉啐了一聲,忍不住道:“阿爹在想什麼,從前就是互不來往的,如今又何必鬆口,反鬨得咱們自家人不高興了……左右都有人說咱們家不孝不悌,坐實了又如何!”
“他被禦史和那群酸儒們戳了這麼多年脊梁骨,何曾真的記在心上了,後來也不過是耳朵生繭,才勉為其難多分了一絲關注過去。”
季母看著華冠麗服的女兒,“可是元娘,這些指責不能落在你的身上……且不論這世道對女子的苛求,有先太子妃這個賢婦在前,禦史也好,儒士也罷,都隻會對你要求愈嚴,隻恨不得讓你成為供奉在高堂上的那尊聖人像。家裡人哪怕一時成不了你背後的助力,也絕不能成為他們攻訐你的長矛。”
季母說著說著,又生起季連的氣來,“偏你爹是行伍出身,回來這麼些年也沒跟幾個文官交上朋友,否則何至於此!”
到這時,元嘉才知道自己一開始想得有多淺薄,自以為能借太子妃的身份為家裡擯除些麻煩,卻實際還是讓自家人操心起她的來日。
“若非女兒……否則,咱們家本可以與三叔父家斷的乾淨的。”
元嘉一張臉繃得死緊,話裡更是自責。
“你有什麼錯,分明就是——”
季母憤憤收聲,終是克製住了自己,將未儘的話咽回了肚子。
“阿姊!”
突然間,伴隨著一聲激動脆亮的呼喊,急促且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不止一人從院外奔了進來——正是她的一雙弟妹,季元淳與季元懿。
兩人不過六、七歲的年齡,雖為季母一胎所生,個性卻頗為迥異。後出生的季元淳活潑好動,整日裡撲地掀天,而早一刻出生的季元懿卻是個被人多瞧了幾眼都會害羞的靦腆性子。
季元懿捏著衣角停在季母身邊,一雙鹿似的眼睛卻巴巴地盯著元嘉不放,季元淳則猛地紮進元嘉懷裡,甕聲甕氣地開口:“阿姊,你怎麼才回來,我都等你半天了!”
元嘉故意哎喲一聲,攏手將人抱住,“淳弟,你是不是又重了?”
“哪有,”季元淳不高興地抬眼,“我分明想阿姊想的都瘦了!”
“彆聽他胡謅,這小子天天能吃能喝的,今日還睡了個天大亮才起,”季母重又露出笑容,“都多大的人了,還不快從你阿姊身上下來,仔細弄皺了你阿姊的新衣。”
聞言,季元淳頗為不舍地起身,癟著嘴左右張望了兩眼,又迅速從角落搬了個杌凳過來,緊挨在元嘉的身邊坐下。
元嘉無奈搖頭,又將還在眼巴巴盯著自己不放的季元懿招到身邊攬住,前者一下子笑開了顏,緊貼著元嘉坐下。手邊垂落著元嘉覆身的披帛,季元懿有些好奇地伸手摩挲,道:“阿姊,好看。”
元嘉今日穿了件交領團花襦,下著大紅曳地石榴長裙,外罩絳色半臂,肩纏透色披帛。烏壓壓的頭發全部梳了上去,以角梳、花釵固定,又在鬢邊斜斜插了一支壘絲嵌紅藍寶石鳳鳥步搖,兩耳同樣以赤紅瑪瑙滴珠耳墜相配,儼然是按著“穿紅”的舊俗來打扮的。
聽得季元懿此話,元嘉忍不住彎了眉眼,偏又故意道:“阿懿怎麼隻誇衣裳,也誇誇阿姊呀!”
“衣裳好看,阿姊更好看。”
季元懿認真道,旁邊的季元淳也忙不迭地點頭,倒把一旁圍觀的季母和顧靜則惹得失笑。
“阿姊,我以後也會跟你一樣嗎?”
又過了會兒,季元懿帶著純粹的好奇,歪著頭朝元嘉問道。
“……不,你會跟阿娘一樣,也會跟阿嫂一樣。”
元嘉沉默一瞬,仍是笑著答了季元懿的話。
“我不可以和阿姊一樣嗎?”
婚嫁二字對如今的季元懿來說還言之尚早,她也並不明白其中的意味,隻是對元嘉的話表示不解。
“阿懿——”
顧靜則剛想打斷,卻被元嘉的話止住了,“因為阿姊會跟阿娘和阿嫂一樣呀,阿懿想跟我一樣,不就是跟阿娘和阿嫂一樣了麼?”
季元懿被這話繞得有些暈乎,隻呆呆一點頭,“那我就跟阿娘和阿嫂一樣!”
元嘉笑著嗯了一聲,又朝季母與顧靜則投去無事的一瞥,卻再不提方才的舊話,隻挑著無關緊要的瑣事問上一二,一直到午膳時分,正廳遣人來請,這才止了話頭,又一起往正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