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將至,外頭的打更聲還未響起,太子府內已是燈火通明。
今日是新婚第三日,依例該是元嘉歸寧的日子。燕景祁早早起身,避過了進來的徐媽媽、盼春等人,由著申時安、蘭華幾個用慣了的人伺候著,去側間換了衣服。不多時,元嘉也已梳洗完畢,新換了一套紅衣。
大周素有舊俗,凡女子婚嫁,禮成後的一個月內都要穿紅,以求福佑。隻是傳至今日,這一舊俗也漸有改變。如今除新婚之日、第二日奉茶和這第三日歸寧外,已不用刻意穿紅,佩紅即可。
桌上已擺好了早膳,熱氣騰騰的,不時散出食物的香氣。
元嘉朝桌上勻了絲目光,又無甚感趣地收了回來。倒不是故意嫌棄,隻是桌上擺的,都是諸如金乳酥、銀絲卷一類的糕點,除此之外,也不過多煨了一盅蓮子百合糯米粥,其餘的再沒有了。
她實在是提不起胃口。
擺膳的宮女沒有離開,而是各自提著食盒,退至柱旁一排而立,恭謹不語。
元嘉隨著燕景祁坐下,自有身邊人上前布菜。盼春伺候元嘉最久,這會兒卻看著桌上的盤碟犯了難。燕景祁已開始動筷,她便不能再一直僵著,隻好隨意替元嘉選了幾樣。雖是為了飽腹,可元嘉晨起胃口自來不佳,饒是盼春已挑了又挑,卻還是隻勉強了幾口便停了筷子。
燕景祁舀了一勺粥,還未送至嘴邊,餘光瞥見元嘉擱筷的動作,忍不住皺眉道:“怎麼就吃這麼點,可是脾胃不適,又或是哪裡有不舒服?”
元嘉笑著搖了搖頭:“身體無事,不過是因為妾身自己的原因罷了……我,自來是少食甜膩的。”
燕景祁這才注意到,桌上擺的,竟全是偏甜口味的吃食。
當下,也擱了碗。
申時安觀察著兩人神色,又將視線從桌麵掃過,語氣頗有些奇怪:“這姚司饌可是尚食局的老人了,又在太子府伺候多年,按說不該如此阿……”
元嘉盯著手邊的銀箸沒有吱聲,反倒是蘭華低聲建議了一句:“還有些時間,奴婢讓姚司饌另做些其他吃食罷?”
燕景祁的嘴角向下抿成一條不甚愉悅的弧線,又朝擺膳宮女站立的地方抬了抬眼皮,立時便有人受不住般跌倒在地,嘴裡嗚咽喃喃:“奴婢們、奴婢們也隻是取了太子妃慣愛的吃食呀!”
此話一出,長春館裡外頓時鴉雀無聲。
太子妃慣愛的?
哪位太子妃?
徐媽媽站在人群的稍遠處,她本是出去替元嘉查檢備送給季家的禮品的,這會兒聽著廳內鬨出的一堆動靜,忍不住皺起了眉,又悄無聲息地朝另處走去。
“放肆!兩位殿下麵前,也是你可以隨意開口的!還不滾出去領罰!”
蘭華眼見元嘉偏頭望去,暗道句不好,先一步叱罵起來。
好好的歸寧吉日,卻偏偏在新婦麵前提起舊人,可不是在觸黴頭麼!
那人陡然回神,似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脫口而出的是什麼,連忙伏身拜倒,叩頭請罪。
“抬頭回話,”燕景祁摩挲著食指上戴的戒指,語氣平淡,“若答的好,就免了你的罰。”
那宮女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顫著聲音回了句“是”。
“你剛才說的什麼?此刻再說一遍。”
“奴、奴婢方才說,”那宮女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元嘉,咬牙道,“隻是取了太子妃慣愛的吃食……”
“為什麼會這麼說?”
燕景祁繼續道。
元嘉也偏過頭,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隻盯著廳下跪著的人不放。
蘭華暗歎了口氣,又見申時安在一旁擠眉弄眼地朝自己示意,心知這是攔不下來了,隻好無奈退後。
“奴婢是膳房底下的宮女,負責給太子妃院提送吃食。因日日往菡萏館送吃的,無意間發現薛太子妃嗜甜。”
那宮女垂著腦袋,一句不停,“姚司饌習慣了薛太子妃的口味,膳房的人也習慣了往太子妃院送各式甜食。今日乍聞太子妃院傳膳,忘了……這才一時不察,遵了從前的慣例。奴婢也是脫口而出那句話後才反應過來,請殿下恕罪!”
燕景祁摩挲戒指的動作不停,隻將視線從宮女的身上移至桌上那滿碟的吃食。沉默了片刻,終是什麼也沒說,揮手讓人下去了。
“……殿下,”申時安與蘭華對視兩眼,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句,“那是否還要讓姚司饌再備些吃食送過來呢?”
燕景祁搖頭,又示意蘭華從煨著的盅內盛出兩碗粥,“罷了,今日已為這事浪費了不少時間,再不快些,怕是連歸寧吉時都要錯過了。著人告訴姚司饌,讓她不要再犯了。”
元嘉接過蘭華遞來的瓷碗,拈著勺子攪了幾下,又無趣地鬆開勺柄,“妾實在是沒胃口,這東西吃不下去,硬要勉強也隻會作嘔,還是算了……殿下自己吃就好。”
這話不是衝動之言,而是元嘉在方寸之間權衡利弊後的決定。薛神妃是何喜好與她無關,她隻是不能由著人用這三個字逼迫自己退讓。
一步讓,步步讓。
若不借著今日這事發作一場,她此生便再無越過薛神妃的可能,所以她絕不能讓。
燕景祁擱下碗,“空腹傷身,今日先將就用些,之後讓膳房都按著你的口味來。”
元嘉將瓷碗推得更遠,“實在是妾的脾胃弱,醫士千叮萬囑,讓妾不要吃這些甜膩的東西,妾不敢不遵醫囑。左右今日歸寧,妾回家裡再吃些彆的就好,也不會耽誤誰的吉時。”
這是明晃晃地對燕景祁於此事上的態度表示不滿了。
一眾人在底下聽得心驚膽戰,元嘉卻尤嫌不夠般繼續道:“也不知道姚司饌要多久才能習慣妾的口味,妾又是個沒有耐心的……不若趁今日家去,再領兩個廚子回來,一勞永逸,也省得妾還要去等誰、將就誰。殿下說,妾的話有沒有道理?”
元嘉甚至笑出了聲,撐著腦袋,絲毫不懼地等著燕景祁答複。
申時安站在燕景祁身後,瞧不見自家主子是何表情,他卻早已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先太子妃逝世一年有餘,府裡一切卻仍用著她在時的舊製。原以為這位季太子妃臉生的清麗,便連性子也是溫婉的。新婦進門,顧及著太子對舊人的情誼,少不得要忍上一忍,卻忘了她也是武家出身,哪裡由得了旁人給她不快,竟是當場就發作了出來。
成婚不過三日,便逼得新嫁婦要去向娘家要人,這事放在哪裡都是笑話,更彆提發生在皇室了。
燕景祁當也是想到了,他輕聲說了句“胡鬨”,又道:“幾個做飯的廚子罷了,哪用得著你這麼麻煩,還要去季家要人,也不怕讓自己家的人餓肚子。”
元嘉唇角的幅度稍大了些,佯作苦惱狀,“可妾實在蠢笨,再想不到其他的好法子了……殿下幫妾身拿個主意罷。”
燕景祁似笑非笑地看了人一眼,轉而朝申時安道:“那姚氏既做不好分內的事,便不必留用太子府了,司饌也不用再做了,直接發還尚食局……你再讓楊尚食好生揀選,多調幾個人來也不打緊,務必緊著太子妃的喜好。”
申時安連忙稱是,少不得對元嘉多了幾分敬重。
目的既已達到,元嘉便也利落順著燕景祁的話騎驢下坡,隻作無事發生。徐媽媽領著斂秋掀簾而入,後者的手上還提了個個頭稍小的食盒。
徐媽媽朝兩人一屈膝,又指揮著斂秋將食盒放下,“怕您吃不下東西,奴婢讓斂秋做了碗素麵,您將就著用些,莫要餓傷了脾胃。”
盼春幫著將湯麵放好,又重新取了副銀箸遞與元嘉。元嘉低著腦袋淺嘗了兩口,隻覺肚腹微暖,臉色也好了不少。
燕景祁的注意力卻在那碗麵上。與擺在桌上的其他吃食相比,這碗湯麵就顯得過於樸素了。除開零星幾點蔥花,便再無旁的點綴,連油星子也瞧不見半分。
“……也太過簡陋了。”
燕景祁語氣沉沉。
這一次,不必元嘉開口,徐媽媽便極其自然地接過了話頭:“想是膳房的人忙著準備這桌吃食,奴婢們進去時東西擺放的淩亂了些,雖剩了些葉菜、瓜果,和一些未用儘的粉,但都算不得新鮮了。奴婢們唯恐誤了時辰,便就將就有的東西為女君做了碗素麵,總好過空著肚子,又把好不容易養好的脾胃給餓壞了……”
說著,又不著痕跡地朝元嘉點了點頭,後者立時心領神會,跟著道:“這樣便很好了,既能填些肚子,也不耽擱出門……味道也是妾身自來習慣的。”
燕景祁蹙眉不語,握著勺柄的手卻在無意識地攪動著碗底剩餘的粥。元嘉垂目笑了笑,又繼續動起筷來。斂秋在份量上拿捏得極準,一碗麵吃到底,肚內也有了個六、七分飽,恰到好處。
飯間雖耽擱了會工夫,可等到坐上馬車出門時,天光也隻近微亮,並未過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