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磚地與碎石子路上碾過,行路卻十分平穩,連杯盞中的水紋都不曾漾起一分。元嘉有些昏昏欲睡,直到聽見車夫的止喝才驟然清醒。
申時安自外頭掀了簾子,先將燕景祁迎下了車,盼春則在另一側等著,想避過燕景祁後再迎自家大娘子下車。
卻不想男人先動作了。
他側過身,極其自然地朝半掀的簾子的方向一伸手,竟是要親自扶人下車。
元嘉看著眼前骨節分明的寬大手掌,愣了一下,仍是遞出手去,借著燕景祁的力道走了下來。
府門已開,兩側也早有宮女內侍等候。一見兩人身影,便前後有序地行禮請安,元嘉餘光瞥了眼燕景祁,見他未有叫起之意,隻腳步不停地往裡走,便也閉了嘴,默不作聲地跟著。
才跨過門檻,還不及邁下台階,便見外儀門前的空地上站著幾位作宮裝打扮的女子。其中兩位的身邊,還各自依偎著個約莫三,四歲的稚□□童。
服侍的人站得稍遠些,此刻皆垂著腦袋佝著身子,不敢窺伺眼前的場景。
燕景祁停下腳步,元嘉仍是跟從,兩眼卻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圈。為首的兩人笑意最濃,身份當也最高,至於左右的兩個,一人稍顯拘謹,另一人則分外冷漠。
“怎麼在這裡等著,還將兩個孩子帶在一起!早前出宮時辰不定,孤已命人傳了話,讓你們午後去長春館候著。天氣漸熱,日頭也盛,此處又沒個什麼遮擋的,著了暑氣得了病,可怎麼是好!”
燕景祁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語氣也帶著細微的不滿。
這時,一位身著綾裙,外罩大袖披衫的年輕女子上前,福了福身,又朝燕景祁笑盈盈地開口:“殿下記掛著咱們,是殿下的心意,可咱們在此處候著,卻是對太子妃的心意了。”
正是領頭的兩人之一。
說著,又掩口一笑:“郡主們都叫奶母細細看護著呢,雖在此處等著,卻也是先讓人抱坐在廊下有陰影的地方,不曾受到暑熱侵襲。兩位郡主可是咱們眼裡心裡的寶珠,誰人不疼惜嗬護呢……劉姊姊,你可得幫著妹妹說句公道話呀!”
女子絲毫不為燕景祁的態度發怵,反倒十分自在,說話更似家常,像是篤定燕景祁不會生氣一樣。而被她稱以‘劉姊姊’的人,正是與其並肩而立的另一名女子,此刻正瞧著她無聲輕笑。
兩人的關係倒是極好。
元嘉忍不住對這兩人起了好奇。她自己與燕景祁接觸的時日尚短,還遠做不到能在男人麵前自在,又被‘太子妃’三字限了身份,就更不可能按著性子過活了。
還不如這女子……
元嘉在心底笑話了自己兩句,又將注意力重新移回燕景祁身上。
男人嘴抿成一條直線,又不耐地捏了捏鼻梁,竟真是沒有生氣,隻道:“好了,都去長春館罷,也好讓你們拜見太子妃。”
說完又朝元嘉望了一眼,兩人前後下了階。眾人散開,又跟隨在兩人身後,一並往燕景祁口中的長春館走去。
穿過抄手遊廊,行過前院正廳,跨過內儀門,再走過一道垂花門,便到了元嘉日後的長居之所——長春館。
宮內雖有少陽宮為太子居所,可燕景祁仍依例早早搬去了宮外,建了太子府用以居住。燕景祁常居的澹懷堂,是整個太子府的中心,太子妃院則坐落在澹懷堂的東北角,名曰“菡萏館”。
薛神妃在世時,住的便是此處。
而元嘉,既做了太子妃,按說也該居於菡萏館。隻薛神妃身故後,燕景祁便將整個院子封了起來,一應陳設仍保留著舊時模樣,除薛神妃舊仆和日常負責掃洗的宮女外,甚少有旁人進出。
今次元嘉入府,燕景祁也沒有叫人重新開院,而是命工匠將靠近澹懷堂的、平日裡充作書房的小院辟了出來,又將與澹懷堂廊道相隔的另一排房屋並了過去,重新在西北角起了一座院落,親題匾名曰“長春館”。
這便是元嘉的太子妃院了。
……
正廳內,燕景祁與元嘉居上首,並排而坐。下方左右各依次序站著方才短暫打過交道的那幾位女子,以及燕景祁的兩個女兒。
依舊是那綾裙女子最先站出來,“妾身倪氏娉柔,太子良娣。見過太子妃,太子妃長樂萬福!”
說著盈盈俯身,背脊彎成一抹極漂亮的弧線,是個令人賞心悅目的姿勢。
元嘉抬手叫起,免不得多打量了幾眼。
這位倪良娣,纖腰楚楚,凝脂點漆,眼角帶俏,眉目含情,額心朱砂一點,十足的美人坯子。
跟著上前的,就是方才與倪娉柔站在一處,被稱之以‘劉姊姊’的那位。瞧著倒比倪娉柔大上幾歲,恭敬地朝元嘉行完禮,便又自覺地退至一旁。論位分,倒與倪娉柔同居良娣,姓劉,單字一個嬋,是燕景祁長女的生母。
第三位姓吳,原是尚寢局宮女,後經婁皇後挑揀,去了年歲漸長的燕景祁身邊伺候內寢事。燕景祁出宮建府時,便也將她一並帶了出來,又給了個太子奉儀的位分,不至叫人終老彆宮。
至於這最後一位……
元嘉盯著眼前這張麵無表情且滿是冷意的臉,委實有些意外。這個渾身透著戾氣的女子,竟是前中書令徐赦的小女兒。
徐家出事時,她已嫁進了太子府,是以並未如徐家其他的女眷般被充入掖庭問責,但也從太子良娣貶到了最末等的太子奉儀,再不為外人所知悉。
可就是這樣的女子,卻是燕景祁第二個孩子的母親。
元嘉緩緩移開視線,照例頷首,又溫聲讓人落座。
“還有一位姓衛的良媛,但她體弱,又生過病,如今聽著醫囑,少有出門的時候……倒不必你多費心,她的衣食住行府內早有規製,身邊也不缺醫女宮人照顧,你得空時問問近況即可。”
燕景祁見人都坐了回去,這才開口。
元嘉點頭稱是,也不多問。
燕景祁又重新將目光投向下方。元嘉順過去一看,頓時了然——大的見了禮,接下來便該是小的了。
燕景祁的兩個女兒,瞧著身量相仿,年紀當也差不多,都生了副討喜模樣,隻其中一個莫名有些瑟縮。
挨著劉嬋坐下的女孩兒先一步站了出來,雖年紀尚小,卻已帶了母親的幾分端重。隻見她穩穩立在元嘉跟前,又一絲不亂地行禮請安,“宜妤見過母親,母親長樂萬福。”
這便是燕景祁的長女。
元嘉笑著招手,示意她上前,又打開盼春一直捧在手中的匣子,取出裡麵的長命金鎖,小心戴在宜妤脖頸,這才說話:“你既稱我一句母親,今日又是我與你的頭次見麵,母親便送你一副長命金鎖……算不得什麼稀罕物,隻拿去平日裡戴著玩兒罷。”
元嘉早知道太子有兩個女兒,是以在收下詔書後便提前預備好了今日的見麵禮……既已做了燕景祁的妻子,便也得學著做他孩子的母親。
宜妤毫不扭捏,彎著眉眼咧著嘴便收下了,又朝元嘉一屈膝,方才回到自家母親的身邊。將將坐穩,便興致勃勃地扯著脖子上的金鎖,與劉嬋低低說著什麼。
元嘉笑著看著女孩兒的動作,心中不由地多了幾分喜愛。餘光又瞥過燕景祁,見他麵上也帶著明顯的滿意,想來也是頗看重這個長女的。
也是,妤有聰慧美麗之意,既為長女取名為妤,自然是有不少期許的。
思及此,元嘉少不得將目光投向另一個女孩兒,隻這一看,卻又看出許多的奇怪來。
女孩兒有些膽怯地擠在徐奉儀身邊,隻恨不得能將自己一整個都藏起來。徐奉儀卻始終一副冷麵,絲毫不關心自己女兒是何模樣,偏又不耐一堆人的視線集中在自己這裡,有些厭煩地將人推了出去,擰著眉道:“你現在該做什麼?嬤嬤們都教過的。”
女孩兒踉蹌了兩步,眼眶也跟著泛了紅,勉強行了半禮便又僵住了,滾圓的眼睛帶著顯而易見的無措。
燕景祁的麵色有些難看,徐奉儀卻收了一開始的冷臉,視線在自家女兒和燕景祁的身上打了個轉,無端勾出一抹奇怪的笑,似是幸災樂禍,又似是譏誚嘲諷。
元嘉眨了眨眼睛,隻當是沒有看見,仍是抬手招人過來。從匣子裡另取了副長命金鎖,同樣掛在女孩兒的胸前,溫聲道:“這是你的,跟方才給你大姊姊的那副一模一樣。你收著它,就當是我給你的見麵禮,好不好?”
說著,又輕輕撫了一下女孩兒的發頂,卻不想那單薄的人影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元嘉嚇住了一般。她抬起眼,先怯生生地看了眼燕景祁,又扭頭朝徐奉儀望了又望,見二人俱無什麼好臉色,便又自個兒埋下了頭,卻是從頭到尾都沒瞧元嘉一眼。
元嘉不著痕跡地收回手,也一並按下心中的許多疑惑。她昨日才算正式與燕景祁完婚,這孩子此前是如何被人教導的,又是如何被養成這副模樣的,原不該她來過問,也不該她來開口。
至少,不該在今天。
元嘉將在場人的諸般臉色掃入眼底,自覺斂了三分笑意,端起手邊的茶盞,借著喝茶的由頭,乾脆閉了口。
隻是——
堂堂太子府的郡主,大周的金枝玉葉,燕景祁怎會容忍自己的女兒被養出這副脾性……且,還有個被教養得極好的長女做比,那便更說明燕景祁是上心於子女事的。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其他的緣由?
元嘉疑竇叢生,廳上卻一片死寂。
女孩兒將頭埋的更低,兩手也不自覺地攥緊衣角,卻依舊不看元嘉。
元嘉垂目掃了人一眼,終是狠不下心腸。默默在心底歎了口氣,放下茶盞,轉而與燕景祁說起話來:“就是樣式尋常了些……趕著工期做出來的,到底是缺了幾分精巧。”
“你能有這份心意,便已是無價了。”
燕景祁麵色稍霽,語氣卻仍有些不好。
女孩兒依舊孤零零地站在廳上,徐奉儀也始終不曾分去半分視線,兀自捧著茶盞一言不發。
劉嬋極輕地蹙了下眉,撫著宜妤的手不著痕跡地在後背處一拍,自己則開口道:“瞧你一直往花廳那邊望,可是坐不住了?帶著妹妹過去玩罷……殿下?”
又詢問般看向燕景祁。
女孩兒也脆生生道:“爹爹,女兒想和妹妹去花廳玩!”
男人頷首,又命奶母宮女細心看護,這才允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牽手離開。
到這時,徐奉儀才似回過神來般開口:“太子妃見諒。宜恕年紀小,性子又內向,太子妃在她眼裡算生人,見了麵難免害怕,妾回頭會好好訓誡她的,太子妃可不要生氣。”
卻是一派的輕描淡寫。
恕?
元嘉眉心微動,這可不是個好意味的詞,也不知是誰取的名。
倪娉柔更是睨了徐奉儀一眼,嘲諷意味明顯,想是顧及著元嘉在場,這才克製著沒有說出更難聽的話。
這兩人的關係當是不好的。
元嘉想著。
“……你當初既留下了宜恕,便學著好生做個母親,擔起教養的責任。若是沒閒時照顧孩子,就將她送去劉良娣處,與宜妤一同起居,也省得你見著她煩心。”
燕景祁端著茶盞,正用杯蓋拂去麵上的那層浮沫,聞言連眼皮都不曾掀一下,隻語氣淡淡地朝徐奉儀道。
“是先太子妃允了妾將孩子留在身邊的,殿下如今是要將她從我身邊帶走麼?”
徐奉儀語氣更銳,竟直接與燕景祁爭鋒相對起來。
燕景祁似乎對徐奉儀格外容忍,聽見這樣的話也隻是倦累地合了合眼,“你又來了……既不願將宜恕送出去,那便讓女官多多陪在她身邊,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元嘉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聽著,隻覺其中有太多的暗潮,說不清也道不明。
這太子府,倒比她想象中要熱鬨許多。
元嘉緩緩將身軀靠上椅背,決意在徐奉儀偃旗息鼓前不再開口。本就隻為在人前露上一麵,如今人也見了,禮也受了,便該終場散去了。至於其他的事情,她實在是不想聽,或者說不想在今日、在這樣的場合下聽。
燕景祁也是清楚的,是以截斷了徐奉儀的話,也再沒給其他人開口的機會。
他道:“行了,既拜見過了太子妃,你們便都回去罷,來日方長!”
倪娉柔等人靜坐在旁,眼觀鼻,鼻觀心,各自凝神屏息,不發一言。此刻聽燕景祁發了話,立時便起身告退,再不多停留。徐奉儀冷冷地看了眼元嘉,也隨在眾人之後離去。
“自徐氏一門伏誅,她便性情大變。從前雖嬌縱,卻也是個知禮識矩的,如今卻不管見了誰,都是一樣的惡言惡語,所以也並非是針對你的緣故,對孤也是一樣的。你、不必記掛在心上,由著她去罷。”
燕景祁將手覆在元嘉手背,算是解釋。
“……今日本隻想讓你見見府上的其他人,沒想到她竟在這場合發作了,倒是委屈你了。”
說著,又捏了捏元嘉手心,語氣和緩,難得帶了幾分安撫。
燕景祁已然將話說到這份上,她便是真有不滿,這時候也都不該再有了。
畢竟,她是因為‘合適’才被選為的太子妃。
於是,元嘉微微一笑,反握住男人寬厚的手掌,“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殿下未免也太看輕我了罷?便是真委屈,也不是為自己,而是見著了宜恕……”
她刻意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想引著燕景祁多透露些其他訊息。
“她……總之就是徐家的那些事情,”燕景祁語焉不詳,顯然還有許多細節不曾細說,但對現在的元嘉來說也已足夠,“宜恕被她當做了憑恃,所以不肯放手,卻又生不出慈愛心腸。而宜恕自己,即便被生母處處冷待,卻也始終不肯離開。”
“孤也想過直接將孩子抱走,可惜沒能成功,大人發了瘋,宜恕也哭得大病一場。也是那次之後,神妃發了話,不再讓宜恕離開自己母親的身邊……如此,到了現在。”
“隻長此以往,對宜恕總是弊大於利的。”
元嘉忍不住感慨一句。
“是,”燕景祁亦是讚同,“所以孤想著,等孩子再大些,到了進學的年紀,便將她與宜妤一並送進宮去,讓女官與女傅教授書文儀禮……如此,當也無恙。”
元嘉卻擰起了眉頭,遲疑地開口:“妾身曾聽過一句俗語,說‘三歲看八十,七歲定終身’,宜恕已不是三歲小兒了,又日日在徐奉儀身邊受其熏染,已然存了畏怯。便是不與外人作比,隻看宜妤,也是能覺出幾分歧異的。若再等上兩年,怕就要定性了……”
大抵是家中也有弟妹的原因,元嘉對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孩子,不免多了幾分憐愛,說出的話也是自己的真心實意。
燕景祁聞言微怔,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或者說,似乎看起來沒有想到這一層。
“殿下何不從宮裡請幾位善教習的女官回來,”元嘉試著建議,“讓她們白日裡帶著兩個女孩兒學些簡單易懂的東西,就當是啟蒙了……如此,也不算讓奉儀與孩子分開,卻也可讓宜恕有些自己的小天地,接觸些不一樣的,感受些不一樣的,人或許也就不一樣了。”
燕景祁看向元嘉的眼裡多了幾分深意,驀地勾起一抹淡笑,“你,甚好。”
元嘉心下一鬆,看出男人並未因這番話升起任何不悅,當下回以一笑,“妾身也隻是希望兩個孩子都好罷了。”
“總之是辛苦你了,”燕景祁將元嘉從座上拉起,“今日也奔波了許久,你當是極累了。孤陪你去內室坐會,也去瞧瞧你的住處,一會兒用完晚膳,也好早些安置。”
元嘉答了句“好”,隻順著燕景祁的力道起身,兩人一並往堂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