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探言(1 / 1)

婁皇後正欲傳膳,不想光熹帝身邊的內官江時海卻突然造訪——帶著光熹帝的口諭,將燕景祁叫去了紫宸殿議事,午膳便也在那處一並用了。

既有國事,燕景祁隻好先行告退,又留下元嘉,隻道稍晚時候再來接人離宮。

被費心思的人都不在了,餘下的便也沒多留著的必要了。

薛德妃按著不耐,客套了兩句便乾脆離開。許賢妃多坐了片刻也告退了,隻說端王午後入宮,還需提前回去預備。燕景璿無事,而元嘉本也是要在這等著燕景祁的,兩人遂陪著婁皇後一道用了午膳。

飯畢,又陪著婁皇後去了附近的小花園散步消食。三人看著園子裡欲綻未綻的花苞,不時閒話兩句。又過了幾刻鐘,有小內侍疾步來報,道燕景祁已從紫宸殿離開,再一會工夫便過來了。婁皇後正逛到興頭上,不欲此刻回程,又估摸了幾下時間,乾脆讓燕景璿陪著,元嘉出宮回太子府,她便也順路回公主府。

元嘉本欲推辭,卻被燕景璿搶先一步,“母後還真是與兒臣心靈相通,兒臣也正想再與太子妃說說話呢。”

婁皇後不做他想,隻笑著點頭:“你呀,可彆多纏了太子妃,誤了他二人回府的時辰。”

如此,元嘉也不好再開口。兩人朝婁皇後一屈膝,便也一並告退。

等到離了婁皇後視線,燕景璿便也乾脆讓伺候的人離得遠了些,隻與元嘉兩個並排走著。

這是有話要說了。

說來,她與燕景璿見麵的次數一手便可數儘,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喜歡,又哪裡來的說不完的閒話。如今走在一塊兒,卻又特意支開旁人,怕也隻是有事要提點罷了。

“……早間在清寧宮,本宮見你雖與祁弟站在一處,彼此間卻不甚親密,可是他對你有不好?”

燕景璿驀地出聲。

元嘉怔了一下,突然間想起許賢妃在席上的話,語氣不免平淡:“不是說,是太子親口點的我麼……既如此,他又怎會對我不好?”

燕景璿頓了一下,“祁弟後來也同我們提起過,說你或許並無意於太子妃之位。若非……你原不必嫁入皇室的。”

不過一句話,便叫元嘉好似置身在狂風巨浪之中,心底那隻名為認命的小船在頃刻間便被掀翻沉底。

元嘉的呼吸有些急促,整個人更近乎失禮地看向燕景璿,“公主把話挑得這樣直白,那元嘉便鬥膽再多問兩句。當日宴上,有貌者甚多,有才者也甚多,家世出挑者更不知凡幾……元嘉自問無一事出挑,更無冒頭爭先之舉,太子卻為何在明知我無意儲妃之位後,仍是開口選了我呢?”

方才在殿中初聞此言,元嘉便心生疑惑,卻因是許賢妃的圓場之言,一時未及細思,此刻再聽到燕景璿提起,她心中的疑惑便再止不住了。

她原以為這件事裡,隻是婁皇後一人的手筆,至多再添一個下詔的光熹帝,可如今看來,卻是燕景祁在其中的作用更大些……那日她的確攔了燕景祁,求了他的施援,可想要避嫌的心思也是再明顯不過的,元嘉不信燕景祁看不出來。

可饒是如此,這位太子殿下卻還是叫她坐了這個位子……究竟是什麼原因,燕景祁又是在何時打定的主意,她俱是一概不知。

元嘉不解,也不甘。她何嘗不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時光亦無法倒轉,如今再問,不過是想得一個明白,讓自己可以徹底地接受現狀。

“……總之,你是最適合的人選。”

燕景璿卻不願再細說,隻拉過元嘉的手,兩人繼續向外走著,“太子妃覺得,我燕家如何?”

聞言,元嘉攏在袖下的另一隻手下意識蜷了起來。她擰著一雙細眉,緩緩道:“天家所在,不敢妄議。隻是端看京中百姓,也能瞧出一片繁盛之象。”

“倒是本宮問錯了問題,”燕景璿似乎笑了一聲,“那太子妃覺得,本宮又如何?”

“公主天之驕女,又得帝後疼惜,自是旁人想象不到的順心遂意。”

元嘉的神色更淡。

“……順心遂意?”燕景璿細細品著這四個字,“本宮從許多人的嘴裡都聽到過這個詞,可唯獨在太子妃的口中多了些其他的意味。看來太子妃也對本宮曾經和離的事情有過耳聞了?”

“隻是、耳聞。”

元嘉刻意加重了聲音。

燕景璿被元嘉這話引出了幾分興味,“本宮當時年輕,和離的動靜鬨得大了些,便連話本也多有隱射,太子妃便沒多聽兩句?”

“本就是他人陰私,且如今民風開放,也就算不得稀罕事了。不過是沾了公主的名字,才做了旁人茶餘飯後的閒談……元嘉實在無意多去探聽什麼。”

這下不止是臉色,連語氣也淡了。

“那你覺得,本宮當年那般處置徐家郎君,會否太薄情了些?”

燕景璿偏頭盯著元嘉的側臉,忽而笑道。

被問話的人陡然安靜下來。

元嘉垂著眼,指尖摩挲著腕間的玉鐲——那是臨出嫁前季母給的,似乎隻要戴著這玉鐲,她心底的茫然與不確定便能少些。

元嘉腳步不停,隻仗著前方無人,一點點藏去眼底的黯色,沉默又沉默,終是道:“既做了天家的人,便該牢記自己的身份。有過界的膽子,自然也當有承得住後果的硬骨才行……一切,俱是那徐家郎君自找的。”

這話,也是說給元嘉自己聽的。

她沒有這樣的膽子,她跟身後的季家也沒有承擔這樣的後果的硬骨。自然,會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

“……是阿,”燕景璿眼鋒狠厲,“旁的人家想娶幾房妻室都可以,獨他不行。因他是公主的夫婿,天家的駙馬,他須先服命做臣,才能在外頭充君。本宮縱是女子,是他的內婦,卻更卻是他一輩子的妻主,不得忤逆。”

所以,她也該少言少問,服命於燕景祁這個貴居太子的夫主麼?

熙寧公主想說的,是這個意思麼……

元嘉突然焦躁起來。

“本宮見你的次數不多,你也每次都是一副再恭順不過的模樣,可本宮卻偏覺得你是個與本宮一樣的脾氣。本宮是真喜歡你,所以也不吝多提點你幾句。”

燕景璿看著元嘉身上穿的一身華服,“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不管是祁弟開的口還是母後選的你,都不重要了。你如今是祁弟的妻子,是大周的儲妃,來日或還會有更加尊貴的稱呼……與其去糾結無法改變的舊事,不若想想,如何將自己現在這重身份做得更好。”

“便為臣,也是有區彆的。”

元嘉詫異抬頭。

她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燕景璿幽幽歎了口氣,斂了一身的氣勢,倒又像在婁皇後身邊陪著時的模樣了,“這事也確有對你不住的地方。祁弟心裡還惦掛著人,這時讓你嫁了進來,難免會失了些夫妻間的情分。你年紀又如此的輕,一時有怨也屬常情。”

元嘉的腦子被攪得有些雜亂。燕景璿的話或許是好話,是真心實意,可她卻不敢全信。而那個在傳言裡、在所有人口中都對前人難忘的燕景祁,除開薛德妃說話的那陣工夫,似乎也並未流露出更多的不舍,尤其是晨間在少陽宮時……

燕景祁是真的愛重薛太子妃麼……若真的愛重,愛有幾分?重又有幾分呢?

元嘉隨著燕景璿的話停下腳步,“公主今日說的這些話,元嘉一字不落地都記下了,在此謝過公主。隻是生怨一說,恕元嘉不敢苟同。上京不知有多少女郎想得這門親事,元嘉能有這個機緣,是老天爺恩賜的福氣,珍惜都來不及,哪還會有什麼怨,公主實在是多慮了。”

燕景璿亦是笑笑,“本宮雖不知道你是如何稱呼祁弟的,隻今日,連你自己都沒發覺麼?從小花園一路過來,不說阿姊,你連皇姊都不曾喚過一句,瞧著是恪守本分,可要說一點氣都沒有,本宮是決計不信的。”

元嘉呼吸一滯。

燕景璿恣意地笑出聲:“我是真喜歡你這性子……好在來日方長,下次再邀太子妃去我翔飛宮一聚。”

是的,燕景璿不止在宮外建了公主府,在宮內也不曾與其他公主同住鳳陽閣,而是有著自己的宮殿——光熹帝親命修辟的翔飛宮,帝王恩寵,可見一斑。

既知燕景璿說的在理,元嘉便也沒必要為難自己。她展了眉,也學著前者的樣子笑了起來,“那便先謝過皇姊相邀了。隻是太子每日上朝,我又不好時時入宮,皇姊若是不嫌棄,便常來太子府,也省得我一人寂寞。”

燕景璿自是答應,“既得嘉兒的此番承諾,往後我便要時時打擾了。”

她也跟著換了稱呼。

兩人帶著各自的思量相視一笑,腳下又重新動作起來。

清寧宮就在前方,元嘉甚至瞧見了燕景祁身邊的宮人,而他們應該也瞧見了元嘉——有人往裡處跑去了,想來是去請燕景祁出來的。

不多時,果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跨階而下。

停在元嘉身側,燕景祁道:“母後說阿姊也要出宮,不若上弟弟的馬車,咱們一道走。”

燕景璿擺了擺手,“我還要先回翔飛宮取些東西,就不跟你們一起了,晚些坐自己的馬車回去。”

燕景祁聞言,便也乾脆同燕景璿道彆,又與元嘉一起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

沒了旁人在場,也無有其他事情可用做遮擋,此刻與燕景祁兩相對坐,元嘉那股不適應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在小案幾上有提前備好的茶水,元嘉垂著眼自斟自飲,倒也不算拘謹。

“……跟阿姊一路過來,聊的可還開心?”

仍是燕景祁先開口。

“自然是開心的,”元嘉捧著茶盞,感受著透過杯壁傳來的淡淡熱意,“有皇姊相陪,倒免去了妾身的許多不適應。”

“那為何臉色有些不好?”

元嘉微怔,熱氣模糊了麵容,一時倒也看不清麵上表情,“……約莫是這幾日有些累著了,所以顯得臉色不好,多謝殿下關心。”

巧妙地尋了個借口避開。

燕景祁唔了一聲,將茶盞湊近嘴邊,“你就沒有什麼要問孤的麼?或許,孤還能幫你免去其他的不適應呢。”

元嘉搭在杯壁的指尖猛地一僵,有些摸不準燕景祁的意思。

“雖不知母後是何思量,”燕景祁啜飲了兩口茶水,“但孤確實向她和阿姊開過口,也確實說過你的名字。”

燕景祁掀起眼皮,語氣卻顯得有些隨意。

“……”

元嘉不必抬頭,便能感受到男人銳利的注視……這是還想再試探什麼?熙寧公主的話言猶在耳,若非場合不對,元嘉委實想要痛快地大笑幾聲。

明明就沒有給她任何選擇的權利,怎麼到如今又都想從她嘴裡掏出甘願二字了呢?

元嘉緩緩勾起一抹弧度,絲毫不懼地看向燕景祁,“那、妾身便鬥膽一問了。”

燕景祁頷首,又輕抬了下巴,示意元嘉開口。

“殿下為什麼會選擇妾?”

元嘉不欲繞彎子,索性單刀直入。

“既出現在賞菊宴上,你便與其他人一樣都是待選之身,孤為何不能選你?”

燕景祁不答反問。

元嘉不為所動,“當日席上出挑的女郎不知凡幾,想與殿下共結鸞儔的更是大有人在。殿下何不挑個有心有意的,為何一定要選妾……妾身是何心思,您分明也是清楚的。”

元嘉挑的更明。

“那又如何?”燕景祁麵色不改,“你還是接受了,季家也從命了……從頒詔到冊封,你都做的很好,證明孤沒有看錯人。”

“……必須是我?”

或許是燕景祁的態度太過坦然,讓元嘉不自覺地懷疑起自己來,下意識喃語。

“不是必須,”燕景祁合上杯蓋,盯著元嘉有些蒼白的臉,緩緩道,“隻是你最合適。”

又是最合適……

她終於明白了,也什麼都不必再問了。

元嘉泄了勁,一貫在人前挺直的背脊有些微佝。她抿著嘴,勉強道:“多些殿下解惑,妾身明白了。”

燕景祁輕笑一聲:“不繼續問了麼?”

“若隻為‘合適’二字,那便不必再問了。妾自覺無有招眼之處,能得皇後和您看中的,就隻剩下這重身份了……妾身出身武家。”

元嘉艱難地吐出最後幾個字。

“不必妄自菲薄,你亦有出挑之處,”燕景祁側了側身子,單手撐住下頜,“不管是在孤麵前,還是在母後麵前,你所展露的一切都很妥當,也很聰明……孤或者該說,你不愧是季將軍與顧夫人教養出來的女兒。”

“……什麼?”

不自覺間,元嘉已被眼前的男人牽著鼻子走了。

話到此處,燕景祁反而閉口不言了。他淺淺一搖頭,不再回答元嘉的疑問,隻道:“神妃在時將太子府打理的很好,裡外誰人都讚她一句。如今你既為太子妃,便也不要墜了神妃留下的好名聲。”

這是她第一次從男人的嘴裡聽到‘神妃’二字,卻不帶任何的懷念,更聽不出半分繾綣情濃,仿若隻是順口一提……太奇怪了。

元嘉克製著皺眉的衝動,語氣卻難免有些冷淡:“妾身定會儘好太子妃的本分,不叫殿下與皇後失望。”

至於其他的,她可無意做誰的替代品,便是要修名聲,也該是她季元嘉的名聲。

燕景祁眉梢一挑,也不知有無聽出元嘉的言下之意,總之是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道:“好,那孤便拭目以待了。”

“……妾身、定不負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