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按說忙碌了一日,此刻應當極易入睡,可元嘉卻覺得分外清醒。身旁的燕景祁也早已入眠,隻剩元嘉睜著眼睛,瞧著帷帳上的福壽蝠紋兀自發呆,好半天才回過神。
她極輕地動作了下,臉朝燕景祁的方向偏去,像是要記住什麼般盯著男人側臉不放。
劍眉星目,點絳薄唇,當真是豐神俊秀。
若他不是太子,若他沒個早亡又難忘的發妻,元嘉或許會更開心一些……誰不想得這樣一個上佳的夫婿呢?
可偏偏他是。
元嘉無聲歎了口氣,再不留戀地收回視線。
都說燕景祁愛重已故的薛太子妃,所以拖了一年有餘才鬆口再娶,十足的深情。上京未出閣的女郎中不乏有為此傾心者,甚至恨不得自己能以身相代。季母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會對那道賜婚詔書耿耿於懷。
元嘉也曾遙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婿,想他相貌模樣,想他文武幾何,想他……是否也與自己一般,唯求一雙一對,彼此恩愛不疑。
隻可惜這些東西,如今再不必去想了。
分明身側便是溫熱的軀體,元嘉的心卻如置於臘月寒冬裡一般冷了下去。她使勁將身子縮進被裡,終是合上了眼睛。
到底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到底是陛下與皇後選中的,她自不比誰低人一等……這樣胡思亂想著,又是許久,方才睡著。
……
這一夜,元嘉睡得極不安穩,直到被宮女服侍著起身,又坐在妝台前挽發簪釵時方才清醒。
因今日還要去拜見婁皇後等人,元嘉在穿著服飾上仍不得自在,好在不用穿褕翟,也無需鈿釵禮衣覆身,倒叫元嘉暗自鬆了口氣。
可饒是如此,也還有許多的準備要做。靜坐在妝台前,一動不動的時間長了,元嘉也有些克製不住自己的倦意,兩隻眼睛雖還盯著銅鏡,瞳孔卻失了光彩,已然發起呆來。
燕景祁就是在這時候進來的。
沒有走近,隻繞過屏風,停在距元嘉幾步開外的地方無聲注視著。漆墨似的瞳仁喜怒難辨,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審視著什麼。
屋內站了許多服侍的人,可沒有燕景祁的吩咐,誰也不敢先出聲。直到紅珠扭頭為元嘉揀選飾物時,才陡然發覺。
“……太子殿下康安!”
她微微屈膝,挨著元嘉揚了聲音,也算隱晦的提醒。後者立時回了神,腦中思緒紛雜如亂麻,麵上卻絲毫不顯,隻含著笑回頭,意欲起身。
燕景祁抬手止了元嘉想要行禮的動作,又讓人坐了回去,抬了抬下巴示意紅珠繼續。
“連孤進來都不曾察覺,可是昨夜歇的不好……又或是、想什麼想得入了神?”
燕景祁站在元嘉身後,掃了銅鏡中的人影一眼,又虛虛撫過眼前人挽了一半的烏發,突然道。
元嘉仍是不適應這樣親密的舉動,下意識便想躲避,卻又在即將動作前強行停住。
再不適應,也得適應。
“……妾身、有些緊張呢。”
元嘉移開臉,也學著燕景祁的樣子,將視線停在正對麵的那方銅鏡之上,兩人的目光在此刻相交。
“為何緊張?”
燕景祁又問道。
這一次的聲音裡,卻多了幾分溫度。
“自然、是心下無底,怕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呢。”
元嘉淺淺一笑,鏡中的人影也跟著彎了彎眼角。
“……倒與那日初見你時的樣子不同了,”燕景祁似乎笑了一下,“那時你停在路上請孤施援,何曾顯露過半分無底,如今是怎麼?”
元嘉克製著想要皺眉的衝動,自然垂下眼瞼,細密的眼睫遮蓋住眼中翻滾的思緒。眼珠輕轉間,瞥過紅珠置於桌上的托盤,上麵是各式簪釵,正無聲等待著被人挑選。
“當日是太子,如今卻不一樣了……”
元嘉重新昂起頭,琉璃般透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向燕景祁,是故意也是試探道:“殿下當日允了妾身的求援,如今便也再幫妾身一次罷?”
燕景祁挑了挑眉,頗感興趣地點了點頭。
元嘉眼珠一轉,伸出指尖朝托盤的方向一指,“便請殿下幫妾身挑一個,是戴簪、戴釵,還是戴步搖……今日這樣的場合,殿下也幫妾漲漲底氣呀。”
元嘉肖母,生就一副清麗婉約的模樣,眉眼尤其出色,說起話來蘊情含笑,叫人見了便生親近,不舍重話。
果然,燕景祁也柔了幾分神色。
“你模樣生的好,自然戴什麼都好,”燕景祁垂目打量了幾眼,指尖從一排排飾物上點過,最後挑了支鎏金銀鑲玉蝶翅步搖,“不過孤瞧著,還是這步搖更佳,與你今日的打扮也襯些。”
說著,便要將步搖插進元嘉發間。隻是前者發髻鬆散,燕景祁換了好幾個方向,才堪堪插穩。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進來時,元嘉的發才挽了一半,一時微怔。
元嘉隻當沒瞧見,抬手又稍稍調整了幾下,方道:“殿下的眼光極佳,這步搖戴上去,果然好看極了!”
燕景祁這時也回過神來,瞧見元嘉的動作,不免失笑,“倒是孤的不是了,平白誤了你許多的時間。紅珠,還不快替太子妃挽發……孤去外間等你。”
元嘉笑著點頭,瞧著燕景祁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方才恢複原來的姿勢,示意紅珠上前。又過了一刻鐘,元嘉才算收拾妥當,與燕景祁一道乘輦往清寧宮去。
一路無言。
步輦落地,燕景祁先一步往裡走去,元嘉則停在原地穩了兩步,才隨在燕景祁身側。這樣的距離,知禮卻不致生分,於她,於燕景祁,皆是恰到其分的合適。
才踏進內殿,不及抬頭,便聽見有女子的笑聲,清亮且肆意,隱約有些熟悉。
像是……熙寧公主。
元嘉這樣想著,動作卻沒停,跟在燕景祁的身邊,斂目朝婁皇後見禮。
禮畢抬頭,果然在婁皇後的身邊瞧見了那抹熟悉的亮色身影——果然是熙寧公主,此刻正笑盈盈地看著元嘉兩人。
而左右兩邊,還各自坐了位宮裝婦人,觀其打扮,似乎位分頗高……不必猜,能出現在今日這場合的,也隻可能是四妃當中的賢、德二妃了。
倒是熱鬨。
就是不知,本該隻有婁皇後出現的場合,卻為何又多出了這幾人。
甚至……還有燕景祁的生母。
“這丫頭,說上次見你太過匆忙,特意纏了予要今日過來。予實在拗不過,也想著人多熱鬨,便將賢妃和德妃也請來了……宮中高位嬪妃不多,四妃更隻存二,你見過她們也就夠了。”
這便是解釋了。
元嘉淺淺應了一聲,並不多說話,隻擺出悉心聽訓的模樣。
這副恭順的表情,顯然也取悅到了婁皇後。她滿意地點了點頭,麵上笑意更濃,“予果然沒看錯,你與太子確實相配。”
“母後慧眼識珠,這才選中了太子妃這般出挑的女郎。模樣生得周正不說,性子瞧著也是極好的……兒臣得了位好弟妹,也恭喜祁弟得了位好夫人了!”
熙寧公主的視線不住地在元嘉與燕景祁之間逡巡,帶著三分揶揄,笑盈盈道。
“今日這嘴倒跟抹了蜜似的,”婁皇後佯作驚訝地看了人一眼,“上次這般,還是向你父皇討要彆院的時候。這是又瞧上了予宮裡的什麼東西,還是你弟弟宮裡的……太子妃才嫁進來呢,可不許問她要。”
“母後慣會拆兒臣的台,”熙寧公主嗔怪道,“兒臣不過是喜歡太子妃,想多親近太子妃一些罷了,哪有什麼彆的念頭……再說了,兒臣越是誇太子妃,越是喜歡太子妃,不就越證明您的眼光好麼!”
“你呀!真真是——”
婁皇後指著人笑得開懷,言語中是毫不掩飾的疼惜。
“兒臣哪句話說錯了?”熙寧公主眉梢一挑,將目光又鎖在燕景祁身上,“祁弟,你彆杵在那兒當木頭,也跟著說句話呀!”
分明還有賢、德二妃在場,熙寧公主卻已然將場麵變成了自家的私地,說話間更是親昵,倒像是尋常百姓人家在談天說笑一般。
元嘉忍不住在心裡喟歎,怪道天子如此寵愛,除卻嫡長公主的身份,這份姿態也不是一般人可比擬的。
事實上,熙寧公主也確實有足夠的底氣。
燕景璿,便是熙寧公主,是大周朝此輩中唯一從了皇子諱的公主。據說是因為生在新年的第一日,出生時又恰逢雪停陽現,是吉相。武皇帝知道後很是高興,遂大筆一揮賜了熙寧公主“景”字,又選了“璿”字做名,意為美玉。
光熹帝時為藩王,故燕景璿幼時長隨父母居於藩地,養出了幾分上京女郎難有的恣意隨性。光熹帝登基後,更是第一時間將自己的這個長女冊為了公主,此後更得帝後多年疼惜,稱得上一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待到燕景璿及笄,於婚姻事上更是諸般挑揀。非由帝後賜婚,而是公主自己相選。當此時,前中書令徐赦為其子求娶公主,自言家中兒郎任憑撿選。光熹帝本欲擇一宗室女相配,卻因熙寧公主看上了徐相家次子作罷。
而那徐相公子,雖功名不顯,卻生了副潘郎相貌,論起出身也算與公主相配。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熙寧公主自己喜歡。是以光熹帝幾番思慮,又再三問明公主心意後,還是允了這門親事。
要說也算是郎才女貌,隻燕景璿恣意慣了,既因徐郎容姿成婚,便不許其他女人再有半分沾染,哪怕隻是從前服侍在身邊的侍女,婚後也全被攆了出去。
若換作其他人,既結皇室姻親,又存公主威壓,許也就忍過去了。偏這位徐郎也是個有脾氣的,婚後不久便與燕景璿爭執了數場,最後更是回了徐宅,任誰來勸也不肯再踏進公主府一步。
燕景璿既不覺得自己有錯,自然也做不出紆尊請人回府的事情,夫妻二人就此分居。直到……有人將那徐郎置了別宅婦的事情捅到了燕景璿跟前。
燕景璿也不發火,直接回了宮。先求了一紙和離書,又請光熹帝下詔,賜了徐郎與那別宅婦的婚事,將人敲鑼打鼓地抬進了徐家大門,隻道是成全這段背妻求歡的情分。
可哪有那麼多的情分。
那別宅婦隻是個不知父母為誰的胡女,又常年在人員混雜的胡玉樓裡賣唱為生,徐郎愛她嬌弱如女蘿,隻能攀附自己而生,徐相卻恨她煽惑人心,軟語柔情迷得自家兒子斷了皇室姻緣。慍怒之下,一通家法去了徐家公子的半條命,本還想灌那胡女滿杯的鴆酒,以此向燕景璿表明徐家的立場,前者卻不知為何放了那胡女一馬,最後隻將人攆出了上京。
徐相無法,隻得自己上公主府請罪。燕景璿倒也沒將人拒之門外,笑臉相迎不說,由始至終更不見任何不悅,但經此一事,誰也不敢再挑戰燕景璿在帝後心中的地位,而鬨出這通風波的徐相公子,則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上京城裡的笑話。
如今燕景璿仍居宮內,帝後寵愛亦不減分毫,徐家卻早因科舉舞弊一案全族倒散,不可不謂之命運無常。
元嘉尚在沉思,燕景祁便已自然接口:“哪裡是做弟弟的不說話,隻是阿姊把好話都說儘了,弟弟一個笨嘴拙舌的,還是不在阿姊麵前賣弄了。”
燕景璿隻稱‘祁弟’,燕景祁也直呼‘阿姊’,這兩人的關係,倒比元嘉想象中還要親近。不像是異母姊弟,更像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姊弟。
而這一切,被另旁坐著的薛德妃儘收眼底,說不出的刺眼與炫耀。她笑意微僵,攏在袖下的手攥得死緊,驀地瞧見同樣靜聽二人說話的元嘉,唇角緩緩勾出一抹冷意。
“……真好,太子得了個佳婦。”薛德妃突然出聲,“皇後殿下選人的眼光極好,本宮今日瞧見太子妃的模樣,一直懸著的心也可放下了。”
說著,又命身後人將一直捧著的托盤遞了出去,上頭擺著的,是一把青玉鳳蝠紋如意。玉不算罕見,刻的也隻是尋常的吉祥紋樣,要說有什麼獨特之處,大抵是在玉如意尾部圓孔的地方,墜了個稍顯陳舊的穗子。
元嘉屈膝謝過,同命人接了過去,抬眼卻撞進燕景祁一瞬間怔愣的神色裡。
“這還是神妃在時,自己去慈恩寺一步一叩求回來的,想以誠心求神佛賜下麟兒。這穗子上的結也是她自己編的。她總說你待她好,她也總想做些什麼來回報你,隻可惜……這玉如意便一直放在本宮這裡了。”
薛德妃佯作拭淚,“今日見到你這新婦,本宮安心了,神妃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這玉如意便當是本宮與神妃的心意,盼你與太子妃恩愛順常,琴瑟和鳴,早日為皇室開枝散葉。”
燕景祁頓了頓,垂首應下,臉色如常,聲音莫名有些發澀。元嘉也跟著低了頭,又一次行禮謝過,心中卻生出三分防備。
薛德妃口中的神妃,隻怕就是那位早逝的薛太子妃了……真是好一張利口。
一件器物幾句話,便引得燕景祁念起了亡人,又明裡暗裡在自己這個新婦麵前上了一輪眼藥,甚至還諷了婁皇後小氣,直到今日才讓她這個生母見到新媳。
這樣一位能說會道,又生下兩子一女傍身的女子,竟也會失寵於今上?
元嘉不明白,心中卻更加警惕,隻麵上仍是那副恭順模樣。
整個殿內突然安靜下來。
婁皇後拿起擱在桌上的茶盞,克製著抿了兩口,抬眼目光冷冽,與薛德妃的視線在空氣中相交,又各自錯開。
許賢妃悠閒擺扇的動作略有停滯,餘光睨了左右兩眼,終是擱下了扇。她雖與婁皇後有私交,但今日過來,也不過做湊數之用。這樣的場合,一個生母,一個養母,除了她,都是一家子。她實在不該多說什麼的。
隻是眼下再不開口,怕就真有人要穩不住臉了。
許賢妃溫聲道:“本宮也是第一次見太子妃呢,瞧著真真是極好的,怪道能讓太子親自開口。這樣好模樣的娘子,便是本宮見了也要早早定下的……偏我家那小子實在不像樣。”
說的便是自己的兒子,幾年前被封為端王的二皇子。但因終日以縱馬遊戲為樂,並不多受光熹帝喜愛。
又抬手向後一招,“本宮的禮怕就比不上德妃了……幾件戴著玩的小首飾,還有本宮自己釀的幾壺清酒,賀你二人新婚之喜。”
兩人又是謝過。
許賢妃笑著望向婁皇後,“這樣說來,熙寧公主的話倒還真有些許不對之處了……不是您的眼光好,是您和太子的眼光好呢。”
婁皇後聽得許賢妃聲音,麵上總算又多了幾分笑意,“誰說不是呢!予原道這孩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還在與陛下頭疼人選呢……這孩子倒好,竟偷摸說與他阿姊聽了,倒把咱們瞞在鼓裡呢!”
“兒臣可沒替祁弟瞞著,”燕景璿掩口輕笑道,“聽了祁弟的話,立時便來告訴母後了……祁弟隻怕還要怪我這個嘴上沒門的姊姊呢!”
說著又起身上前,攬過元嘉的手臂,笑著朝燕景祁道:“可這弟妹我瞧著喜歡,你要怪便怪罷,卻得好好待人家!”
又偏過頭對著元嘉,“他若敢欺負你,便來翔飛宮找我,我定給你出氣!”
“是,元嘉記著了。”
雖不知眼前唱的哪出戲,可顯然是有利於自己的。元嘉歪著腦袋瞧了眼燕景祁,跟著燕景璿的話笑得眉眼彎彎。
燕景祁看著近在咫尺的元嘉的笑臉,也重新展了笑意,“阿姊都發話了,弟弟哪有不從的道理。”
“你這冤家,他兩個才將將成婚呢,你就來攛掇,當的是哪門子的姊姊!”
婁皇後指著人笑罵道。
殿內總算又恢複了初時的熱鬨。
許賢妃看著眼前和氣的一團,總算鬆了口氣。餘光又瞥過一旁飲茶的薛德妃,見她麵色雖如常,眼底卻有些不快,暗自搖了搖頭,隻當不曾瞧見,重新拿起扇子,又開始慢慢搖動起來。
如此閒話了好一陣,婁皇後才又道:“……今日難得在清寧宮呆這麼久,太子妃也在,便一起用了午膳再出宮罷。”
二人自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