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兒……”
顧氏,便是元嘉的兄嫂,此刻看著元嘉蒼白的臉,欲言又止。
席已畢,人亦散,連柳安沅與歐陽沁也被元嘉好言好語勸走了,兩個小的也被奶母帶回了各自的屋子休息,此刻還留在幽篁院的,不過季連與季元泓兩對夫婦。
元嘉有些倦累地靠坐在圈椅上,失了說話的氣力。她微微昂頭,將視線停在屋頂橫梁那一排展翅欲飛的雀鳥紋樣上,兩目卻茫茫。
詔書就在元嘉的手邊擱著,上麵的每個字被她細看了無數遍,朱筆禦印做不得假。所以她是真的被選為了太子妃……
不是在夢境,也不是誰的惡意作弄,是真的。
“我本想著,你日後嫁人,定要選個自己中意的,不拘權貴世家,總歸恩愛順常便好,”季母瞧著自幼疼愛的長女,良久道,“可如今,這樣與皇室的緣分,也不知是好是壞。”
“是好是壞都已經接下了,女兒在這件事上本也沒有選擇的權利。”
元嘉這會兒誰也不看,也說不出任何好聽的話,搭著扶手的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
“隔牆有耳,須慎言!”
季元泓的臉色亦是難看,整個人帶著顯而易見的躁意,卻還是殘留了一絲理智。
屋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元嘉使勁閉了閉眼睛,羽睫輕顫,深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覺魂歸□□,人也清醒了些。
終於,她道:“太子很好,女兒能嫁給他亦是高攀……或許真如熙寧公主所言,這是女兒的福氣罷。”
不是自暴自棄的喪語,也不是憤氣填胸的怨言,是元嘉最終歸於冷靜後的清醒之想。
“……嘉兒?”
顧氏猶豫著輕喚。
“已被推上了這條路,便隻能再不回頭地往前走了……我不信自己會過不好!”
元嘉抿著嘴,眼中透出一絲決意。
季連嘴唇微動,想再說些什麼,卻最終閉口不言。作為大周的臣子,他在這件事上沒有選擇的權利,隻能寄望於元嘉自己想通。可真等到自家女兒開口的時候,他卻又不受控製地生了怨懟之心……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家呢?
“我的元娘,分明該得世間最好的兒郎才是……”
季母喃喃道。
“太子身份貴重,德才兼備,又生得神采英拔,如何算不得最好的兒郎?”
元嘉抬手搭在季母的手背上,竟反過來安慰起人來。
“他想做彆人的多情郎,算什麼——”
季母狠狠咬住下唇,終究沒有說出口。
男子再娶,女子另嫁,在大周本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可若其中一方的心裡還有個念念不忘的前人,於另一方而言,便稱不上是什麼好事了……太子燕景祁,自先太子妃薛氏逝後一直對其難舍,在上京城裡眾人皆知。
“……夫人。”
季連麵色凝重,他極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季母噤聲。
“阿娘,無事的。”
元嘉笑了笑,“我好歹是皇後殿下選的,又得了今上的賜婚詔書,便是太子對我冷淡也無妨,誰也越不過我去……若、能再與他做對相敬如賓的夫妻,便更是意外之喜了。”
“今日哪知明日事,”顧氏蹙著眉頭,“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嘉兒,不要這樣早就說些泄氣的話,焉知好福氣不是在後頭等著你呢!”
元嘉歪著腦袋,眼底蕩著惑意,似乎在為眾人的寬慰之語不解。她沉默了一下,還是道:“我並非是不想爭,隻是覺得沒有必要……活人終究難及死人,與其索求太子不知哪一年才有的真心,還不如順勢而行,做個世人眼裡稱職又無可挑剔的太子妃。那才是我的前程,我的福氣。”
“……元娘,你當真是這樣想的嗎?”
“是。”
元嘉沉默一瞬,還是點了頭。便是從前沒這麼想過,今後也隻會這麼想了,她隻是有些遺憾,自己這一輩子,或許再難有男女之情了。
“好,好!你怎麼想便怎麼做,隻記住一點,家裡人永遠都會是你最堅實的倚仗!”
季連亦下定了決心。
“謝謝爹爹。”
元嘉又笑了起來。
“……累了一日了,早些回去休息罷。之後怕是有無數雙眼睛會盯著咱們,養足精神,才好為日後打算。”季連頓了一下,又道,“泓兒,隨我來。”
說罷,先行起身去了書房。
季母握住元嘉的手,叮囑道:“我讓小廚房做了桂圓蓮子羹,待會讓徐媽媽給你拿過去,喝了再睡,養心安神。”
元嘉嗯了一聲,“那女兒就先回去了。”
顧氏也跟著起身,“阿娘,那我也回去了。”又朝元嘉道:“嘉兒,咱們一道走?嫂嫂送你回去。”
“那便麻煩嫂嫂了。”
兩人朝季母屈了屈膝,這才離開。
一路上,顧氏沉默不語,元嘉也沒有再說話的興致,兩人就這樣彼此無言。直至要分彆時,顧氏才驟然醒神,“許久未去過你的居胥閣了,嘉兒若不嫌嫂嫂叨擾,我便再厚著臉皮討口水喝。”
“嫂嫂何時與我這般客氣了?我巴不得嫂嫂日日來我的院子做客呢!”
元嘉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大抵是擔心她假裝釋懷,故意在父母和兄長麵前強撐無事,這才借了喝水的由頭,想要再紓解一二。
元嘉一麵進屋,一麵打發著盼春幾個離開,“我同嫂嫂許久未說過體己話了,你們都先下去罷。”
盼春指揮著其他人離開,自己則留下來道:“之前便傳話回來讓他們備好了熱茶,娘子與少夫人可用些。”又朝兩人一福身,“奴婢就在門外守著,娘子與少夫人若有吩咐,喚奴婢一聲便是。”
說罷,便與顧氏身邊的人一起離了裡屋,又細心將門扉掩上。
“方才你哥哥和公爹他們都在場,我實在不好多問,”顧氏拉著元嘉往側榻上一坐,“嘉兒,你當真想好了麼……眼下就你我兩個,若有什麼不忿不滿,你隻管發泄出來,千萬不要悶在心裡,沒的害了自己的身子。”
她本就是元嘉的表姊,情誼非比尋常,如今又嫁給季元泓做了元嘉的嫂嫂,自然是盼著元嘉什麼都好,什麼也都順順當當的……可偏偏,得了個不知好壞的婚事。
元嘉的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她笑著將手搭在顧氏的手背之上,溫聲道:“想好了,真的想好了,不求恩愛情濃,但求相互敬重。說來也是天家的恩典,放旁的人家不定有多高興呢,偏咱們家跟遇到了洪水猛獸似的,所有人躲都得不成樣子……明明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哪得什麼利,又避什麼害……”
顧氏偏過頭不看元嘉,心中仍是難過。
“嫂嫂,嫂嫂……靜則!”
元嘉輕輕喚了一句,見她仍不肯抬頭,隻好又換了個稱呼。
靜則,便是顧氏的閨名,自她嫁給季元泓之後,元嘉便甚少再喚此名,隻喚顧靜則嫂嫂以示禮數。
“沒良心的東西,我這是替你難過呢!”
顧靜則抬起頭,眼眶微紅地盯著元嘉,故作凶狠道。
元嘉失笑,搭在顧靜則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緊,握住後又討好似的搖了搖。
顧靜則感受著手背上的溫熱觸感,忍不住瞪了人一眼,隻道:“說罷,我聽著呢!”
“……靜則,你還記得去叔父家團年的那次麼?”
顧靜則不解其意,但還是點了頭。
“三叔父一家,還有那位老夫人,明明與咱們都彼此厭棄,卻在那日到的齊全,從前再多齟齬也生生等到一起吃過午飯才走,更全然不理會咱們的冷淡態度。”
“……我倒是聽你哥哥提過,”顧靜則垂目回憶,“說是老太爺那邊起了心思,大病一場後竟念起他另外兩個兒子來。三叔父一家怕失了眼前的許多好處,所以才來咱們這兒討好,也算是試探。”
“從前廢了許多工夫才撇去的關係,鬨騰了不知多久……如今倒好,打量著族中老輩們不管不顧,就又想纏上來了。”
元嘉意有所指。
這便是又一樁舊事了。
大周曆代以孝治天下,以至於有了“父母在,不分家”的俗習。季家此代三兄弟,季老爺子也尚在人世,卻偏偏分家近十年,甚至當年一度將這件事情鬨上了朝堂。
原因無他,蓋因季老太爺年輕時做下的一樁醜事——寵妾滅妻。先在妻子懷有身孕的時候與輾轉重逢、孤身飄零的青梅有了收尾,又趕在妻子臨盆之際,將同樣懷有身孕的青梅大張旗鼓地接回了府,甚至以商賈間盛行的平妻身份相稱。之後又在妻子灰心喪意閉院不出以後,直接命府上眾仆從鎖了門,又待青梅以正室主母,最後生生逼得親生兒子放棄家業,隻能隨旁係的一位叔父遠走邊關搏命掙前程,也替自己的母親掙一條光明活路。
時也命也,季連最後帶著一身軍功回京,又在宿國公的支持下從光熹帝手裡討到了分家的恩旨,終於將自家母親接出了困其大半生的季氏老宅。眼看要苦儘甘來,熬了許多年的老夫人卻已然油儘燈枯,知道久無音訊的長子平安無恙後,便再沒有遺憾地合了眼。
那之後,季連便領著自家胞弟徹底遠離了他們這位無德無良的父親,與季氏宗族的走動也少了許多。偏朝上迂腐文官不少,三不五時地就參季連一本不孝不悌,次數多了,季連也不堪其擾,隻能捏著鼻子忍著氣,每年往季氏老宅走上一圈,權當是報道點卯,隻確定季老太爺還沒咽氣,旁的一概不管。
三兄弟就這樣形同陌路般在上京住著,互不往來,下頭的小輩們便也隻剩餘稱呼上的交情,一直到……這一次團年。
“什麼老輩!不過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
顧靜則難得冷嘲熱諷一句,“從前見老太爺掌家,便對祖母、對咱們兩家不管不顧。如今見老太爺回心轉意了,便又樂得看三叔父家湊上前來生事……哼,不過就是拿咱們三家人的事當笑話看呢,我呸!”
“是阿,趨炎附勢……可趨誰不是趨呢?”
元嘉輕聲道。
“……嘉兒,你什麼意思?”
顧靜則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帶著三分猶疑與不定,猛地看向元嘉。
“若我坐上太子妃的位子,有些事情便不一樣了,不是嗎?”
元嘉眼也不眨地瞧著顧靜則,眸底是一脈的平靜無波。
顧靜則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再不必說什麼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女郎,所思所慮遠比她以為的要深、要遠。
元嘉若成了太子妃,季氏便是太子妃的母族,甚至是來日的後族。為了家族的來日,族中的其他老輩便不會再作壁上觀,反而會壓著三房不再生事,萬事以季連一支為重,便是再有人以此作筏,也不會缺上趕著替他們證明關係緊密的“至親”。
可惜,這好處是季家的,卻不是元嘉的。
“隻是,委屈你了……”
顧靜則卻仍是心疼。
“哪裡就委屈了,妹妹如今是太子妃,將來許還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嫂嫂該說妹妹是個福氣深厚的人才是。”
元嘉又重新笑了起來。
顧靜則輕戳了一下元嘉眉心,還欲說些什麼,門外卻突然傳來了盼春的聲音:“娘子,少夫人,徐媽媽送桂圓蓮子羹來了。”
顧靜則頓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許久未去騎馬了,咱們明日去城郊跑個幾圈,就當是踏春了,好不好?”
她想趁現在還有時間,陪著元嘉再多去外頭走走,往後這樣的機會怕就少了。
元嘉自是答應,又拉過顧靜則的手,將人送到門外,“天色已晚,我便也不留嫂嫂了。隻是這羹,也請嫂嫂帶些回去,權當我借花獻佛了。”
顧靜則微微頷首,身後的侍女便上前接過食盒。又道:“那我走了……你就彆送了,累了一日,還是早些安置罷!”
元嘉腳下不再動作,隻點著頭,目送顧靜則和侍女遠去。直到前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處,才慢慢踱回屋內。
重新坐回榻上,元嘉歪靠在軟枕上,盯著晃動的燭火又發呆了許久。好容易回過神,強打著精神道:“把東西端來吧,我喝了,你們也好早些休息。”
“……是。”
幾口吃儘,元嘉將空碗擱回托盤,看也不看地讓人退下。盼春幾次猶豫,最後還是聽了命令,隻略帶擔憂地看了人一眼,最終仍是一字未說地離開了。
屋內隻剩下元嘉一人。
她依舊維持著盼春在時的姿勢,盯著那盞燭燈不放。燈芯燃得太久,連火芒也已有些微暗了,元嘉卻沒有起身剪芯的念頭,隻瞧著將熄未熄的燭火出神。
剛才的話,根本就不是什麼深思熟慮,不過是她離開幽篁院後陡然想起的一件事情,被用來安顧靜則的心,一並也說給她自己聽,用來麻痹自己,讓自己認命接受……隻是連元嘉也不知道,這話究竟是有用,還是無用。
“……唉。”
半晌,屋內傳出一聲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