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忿忿(1 / 1)

“……你說什麼?!”

廣平侯府。

趙舒和麵色難看地盯著報信的人,眸中翻滾著怒氣與羞惱。

“宮裡選了季元嘉做太子妃?可她自來不顯,那日在席上更是無一出挑,如何能得皇後的青睞!”

又如何,能及得上我……

趙舒和憤恨地咬了咬唇,眼底滿是不甘。

屋內伺候的人皆不敢搭話,隻使勁佝著腦袋,默不作聲。

“你在這一通質問的頂什麼用,難道還能讓宮裡收回旨意不成?”

福昌郡主到底在皇宮浸淫多年,又一人打理侯府至今,比之趙舒和又要鎮定許多,“今日季家那丫頭及笄,且不說場麵如何,皇後賜冠,今上頒詔,還有熙寧公主親去賀禮,三重榮耀加身,便是給足了季家體麵,落定了季元嘉太子妃的身份!你如今在府裡如此失態,難道就不怕傳出去,壞了你這麼多年才積攢下來的好名聲?”

趙舒和呼吸一滯,表情更加難看,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家母親說的話才是對的。家裡如今不安寧,做父親的整日流連側室居處不說,連那個自來礙眼的庶女也漸有不遜,甚至隱隱有越過她的態勢,實在令人不爽。

如此一想,趙舒和也隻能竭力逼迫自己冷靜下來,蹙眉斂目,藏去眼中的萬千情緒,“女兒哪裡不知這已是鐵板釘釘的事情,隻是女兒不明白,熙寧公主與皇後分明都對女兒讚賞有加,卻為何仍選了——”

趙舒和說不下去了。

“你倒是把自己看得重!”

福昌郡主麵色微嘲,“當年讓你學著柳二娘的做派,好歹沾幾分才名,卻不想你連她的蠢也一並學了去……哼,跟她有關係的人果然沒什麼好學的。”

“娘!”

趙舒和忍不住揚了聲音。

福昌郡主不虞地皺起了眉頭,“娘教了你這麼多年,如今遇到事了就隻會埋天怨地麼!你可還記得自己是什麼身份?”

“我……”

趙舒和下意識反駁,卻又在說話的瞬間閉緊唇瓣。她隻怕自己一開口就又要被訓,索性偏過頭,連眼睛也不看人了,抗拒意味明顯。

福昌郡主瞧著,終是狠不下心,搖著頭歎了口氣,緩了語調道:“舒兒,你是侯府的嫡出女,父親是侯爺,母親是郡主,你的弟弟,是侯府的世子,未來的侯爺,已逝的先太後,你更可稱一句姑祖母……你的出身,遠比上京的許多人要尊貴,便是一時不如又如何,終歸你才是走得最長遠的那個。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

“阿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舒和猛地回頭,眼神驚疑不定。

“舒兒,你還記得太子與季元嘉的婚期定在哪日麼?”

福昌郡主問道。

“……六月初八。”

“那季家娘子今日才及笄,婚期便迫不及待地選在了三月之後。”

福昌郡主語氣微揚,“且不說如今少有初及笄便嫁人的,皇室冊妃哪一項又哪比普通人家嫁娶簡單……今婁皇後,當年冊封王妃時,前後籌備了一年。先太後冊封為太子妃時,從接旨到迎娶,更是耗費了兩年有餘。如今為太子選新妃,那可是實打實擺在麵上的尊貴,卻辦得這般匆忙。舒兒,你道是為何?”

趙舒和眼底震蕩,蝶翅般的眼睫止不住地輕顫,“娘的意思是,今上……”

“雖然咱們的猜測都不能作數,可那一位大概是覺得自己沒幾年活頭了,這才急著把太子妃定下來,說不定還想再等個孫輩呢!”

福昌郡主唇角揚起弧度愈大,“季元嘉縱使再有本事,也隻能做太子登基前的頭一份。一旦新帝繼位,勢必要大選後宮,那時候才是群芳爭豔,端看哪枝開得最好了……舒兒,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且不說女兒等不等得起,若那時皇後還是瞧不上女兒呢?”話到此處,趙舒和自己反倒猶豫起來,“到時候,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才叫你彆學了柳二娘的蠢,這會兒竟還真蠢上了!”

福昌郡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從古至今不知道多少位皇帝,又有幾個是真的從一而終、隻飲一瓢的?不都是嘴裡念著情意,身邊佳麗不斷麼!更遑論前朝後宮本就一體……舒兒,你有一副好相貌,背後又站著整個廣平侯府,便是你爹現在的心思不在我娘倆身上又如何,他還是得為著你的事周旋,還是得為著他侯府來日的富貴來咱們的菡蘭院!”

福昌郡主當年雖因傾心趙侯爺而下嫁,可這麼些年來,趙侯爺早已因妻子家世漸衰而不複當年恩愛,福昌郡主更是瞧著一堆的庶子庶女生厭,心底早不複當年情誼。如今再提起自己的枕邊人,語氣更是連半分波動都沒有。

趙舒和收訊後被攪成一團漿糊的大腦到此刻才再複清醒,也終於回想起來,自己究竟為何一定要爭這太子妃的位子……

“女兒明白了,”趙舒和終是展了眉頭,“確是女兒心急了。”

“你年紀還輕,許多事自然想的簡單,”福昌郡主抿了口茶水,語氣淡淡,“你娘是個沒本事的,當年僥幸得了先太後的垂憐,這才封了郡主,有了在宮內行走的機會……我沒有皇室的血統,家族中也沒有男人可以撐起門梁,可那又如何,你娘不還是掙來了之後十數年的體麵!”

“舒兒,你是福昌郡主的女兒,你隻會、也隻能比為娘過得更好!”

福昌郡主猛地擱下杯盞,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是。”

趙舒和神色複雜地應下。

她會過得好的,按著自家母親的期望……

“行了,你且先回去自己的院子。平日若無事,就呆在屋子裡讀讀書寫寫字,權當是修身養性了。接下來幾個月的風光,便先留給季家娘子罷!”

趙舒和答應了一句,低聲道:“隻是,那柳安沅自來與季元嘉交好,此番怕是要叫她壓上女兒一頭了。”

福昌郡主從不甘落於靖安郡主之下,她自己也早習慣與柳安沅爭了。從前大多是她占上風,隻這一次,卻輸的徹底。

“她與季家丫頭交好,如今自然有她高興的時候……可誰又論得清來日呢?”

福昌郡主闔眸,緩緩道。

趙舒和亦不再說話,自座上起身,按著福昌郡主一貫教她的那樣,姿態端莊地告退離開。

這廂話畢,另一廂的漪瀾閣卻尤不平靜。

“你可聽到些什麼了?”

李氏有些拘謹地坐在上首,麵上尤帶三分小心翼翼,又似顧及著什麼般低聲詢問。

“我、奴婢也沒聽真切,隻隱約傳出幾句二娘子的聲音,像是在衝著誰發脾氣……”

回話的,一身侯府粗使婆婦的打扮,此刻正埋著腦袋,說話甕聲甕氣。

“二娘子動了氣?”

李氏喃喃自語:“她從來都最顧及自己儀態的,怕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還能為著什麼事?不就是——”

趙妍和正想開口,視線卻從回話那人的顱頂上掃過。收了聲,又止了話頭,趙妍和隨手從桌角的匣子裡摸出幾粒碎銀,示意身邊的侍女遞過去。

“辛苦你跑這一趟了。日後若再聽到些什麼彆的,也隻管過來報給我們……回去時小心些,彆叫人發現了,去吧。”

那人答應著,垂眼接過碎銀,又如來時般怯怯地退了出去。

李氏自女兒說話起便再不吱聲,直到那人的身影徹底消失,才小聲問道:“你剛才想說什麼?竟這樣不願意彆人留在這兒。”

“她是貪圖咱們的銀子,才隔三差五來漪瀾閣報信的,”趙妍和瞥了一眼李氏,“如今倒是事事以我們為先,可難保她來日不會為了彆人的銀子,把咱們這兒的所見所聞說出去。小心駛得萬年船,總是沒錯的。”

“那人是我的同鄉,從前還一起住過同一間屋子,不、不會的。”

李氏怯弱地反駁道,聲音仍極小。

“姨娘做了主子,她卻還是仆婦,難保沒有怨氣,還是小心些好。”

趙妍和一開始還耐著性子解釋,卻又在見著李氏荏弱的模樣後忍不住道:“姨娘這見人便信的性子,用在父親一個人的身上就好,旁的便不要管了,免得生蠢。”

“你這孩子,”李氏臉漲得通紅,“怎麼能這樣說自家長輩!真是,真是……”

卻是半晌吐不出下半截話。

也怪不得李氏。她原是侯府的家生子,自記事起便留在趙侯爺院內伺候,雖也跟著去過幾趟書房,但不過是為著趙侯爺那點紅袖添香的小心思,到最後也隻習得些常用字,不至做個睜眼瞎罷了。

後來年歲漸長,趙侯爺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紀,便順理成章地收了身邊這個從小服侍的丫鬟做了通房,幾番雲雨,這才有了趙妍和。

隻李氏有孕的時候不巧,正好撞上侯府與福昌郡主議親之際。福昌郡主麵上雖無異,可進了侯府的第一件事,卻是將李氏打發去了離趙侯爺的最遠處。

彼時趙侯爺與福昌郡主正值新婚,又有先太後在背後撐腰,毫無倚仗的李氏自然被遠遠拋在了腦後,後來又隻生下了一個女兒,便更沒有人記掛了。

除了老侯爺夫婦。

這兩人念著李氏好歹生下了長女,不能一直沒名沒姓地留在侯府,遂頂著福昌郡主的不滿,做主將人抬做了側室姨娘。

那幾年,先太後還在世時,明裡暗裡扶持廣平侯府,福昌郡主又生的美,性子嬌,直把趙侯爺迷得離不開菡蘭院,不可不謂之春風得意。可相應的,李氏的日子便不好過。雖也沒有人克扣她的份例,但主母不喜,底下人自也不會精心對待,是以到李氏手裡的東西,往往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若換個稍有膽色的,早拿著為主君生兒育女的事情站穩腳跟了。偏李氏自來膽小,性子也柔弱,總是旁人說什麼便是什麼,是什麼便信什麼。幾年過去,愣是沒發覺自己被暗地裡針對了,反還擔心有哪裡做得不夠好,這才惹了主母的嫌。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好幾年,直到先太後逝世,李氏的處境才漸有改變。

先是福昌郡主。

趙侯爺風流,福昌群主雖美,可日日對著同一張臉,看久了難免厭倦。從前有先太後與老侯爺夫婦時時敲打,又覺得福昌郡主的個性極對自己胃口,這才安安生生地守著一個女人過了好些年。可如今,先太後與老侯爺夫婦俱已離世,趙侯爺自然不願再將自己拘在小小的菡蘭院中。

不過半年功夫,趙侯爺便故態複萌,斷斷續續地找起新人來。李氏就是這時候重新出現在趙侯爺眼前的。李氏怯懦又愛信人,旁人看了或許瞧不上,可放在趙侯爺眼裡,卻覺得枕邊人能全身心信任自己,唯自己喜好是從,是件再舒坦不過的事情。

尤其在有了福昌郡主做比之後。

福昌郡主雖是外姓,可好歹也是在皇宮浸淫十幾年,得先太後疼惜,正統禮教下養出的貴族女子。往往同趙侯爺鬨不快,也是趙侯爺彎腰賠禮居多。一開始,趙侯爺還能將其視作夫妻情趣,後來次數漸多,饒是福昌郡主美豔動人,他在心裡也生了怨念。

趙侯爺就這樣,一月半月的去一次李氏的小院,期間雖也往菡蘭院去,到底次數少了。

趙侯爺身邊本就不缺貌美佳人,遠了福昌郡主後,不過一倆年的功夫,府內就又多了好幾個姨娘側室,連帶著庶子女也多了起來。

李氏相貌雖不錯,性子卻太過和順,也沒有其他人的爭寵手段,起先並不多得趙侯爺青睞。且福昌郡主雖與趙侯爺不複恩愛,到底餘威猶存,府裡大小事仍被其抓在手上,李氏一個敢在主母之前生下孩子的女人,又怎會得福昌郡主好眼?福昌郡主寧肯趙侯爺去其他側室處流連,也不願見他往李氏院子跑。

但趙妍和不同。

她年歲漸大,見過、也知道不受寵的姨娘們平日裡過著什麼生活,所以漸漸地也戴上了一副假麵。明裡善解人意,討好福昌郡主,也向趙侯爺賣乖,暗裡卻是寸利必較,從不肯舍了自己的一分好處。

兩個相似的人是很難合到一處的,更彆說其中還藏了這樣的彎彎繞繞。趙舒和會對自己這個齒序上的長姊如此不滿,未必沒有兩人同是裝相的原因在裡頭。

至於趙侯爺,自然是吃這一套的。女兒乖巧懂事,生她的女人也聽話溫順,趙侯爺內心受用,也樂得沉溺在這份溫柔鄉裡,往李氏小院來的日子也多了。

趙妍和根本懶得看人,隻自顧自挑著碟子裡喜歡的糕點。細嚼慢咽下肚,又啜飲了幾口茶水,方繼續道:“女兒說錯了麼?姨娘,你也吃過不少次虧了,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姨娘如今的好日子,是女兒一點一點從父親手裡討來的。旁的更受寵的姨娘們,她們的院子可還沒咱們的寬敞呢!姨娘就這麼不願意聽女兒的話?是覺得從前的日子太好,還想再回去經受一遭不成?”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趙妍和有些動氣,李氏連忙擺手,又討好似的衝趙妍和笑了笑。她性子軟,見不得人說重話,從前害怕福昌郡主,如今還害怕自己這個說一不二的女兒。

趙妍和也懶得再繼續糾纏此事,她每每好生說與李氏聽,李氏卻次次當做耳旁風,聽過便過,多了連她自己也倦了。

思緒輾轉間又回到方才的事。

“二妹妹一心以為太子妃之位已成她囊中之物,如今失了手,自然生氣。”

趙妍和極輕地笑了一下,眼中似有怨恨,但更多的還是羨慕。

李氏見她不再把苗頭放在自己身上,鬆了口氣,忙順著人說些自己也聽到的事情,“季家娘子今日及笄,宮裡便也趕在今日宣旨,真是送了好大一份賀禮……季娘子能得陛下與皇後如此看重,實在是福氣深厚,是個有大造化的人。”

“是阿,對季娘子是大造化、有福氣,可對二妹妹卻是大打擊、沒福氣。”

趙妍和唇角的譏意更大了些,“前些日子在詩會上被熙寧公主當眾誇讚,賞菊宴時又是第一個被皇後問話的,這些天上京城裡誰不猜她要做太子妃了……隻可惜卻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到頭來還是沒瞧上她。”

“那,那……”李氏聽罷,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隻好道:“咱們這些天避著菡蘭院些,免得、免得又生事端。”

“姨娘擔心什麼?郡主娘娘如今正憂心她與皇室的緣分呢,哪還有功夫管咱們這些上不得台麵的人。”

趙妍和嗤笑一聲。

“也、也是。”

李氏訕訕。

“……二妹妹有郡主娘娘操心婚事,”比起太子妃的人選,趙妍和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我比二妹妹還要大上一歲呢,也不知最後會嫁給誰。”

“侯爺如今且疼你呢,想來會讓你嫁個自己喜歡的。”

李氏小心翼翼道。

“姨娘這話,聽著也太虛無縹緲了些,”趙妍和微昂著頭,又朝李氏的方向偏了偏,“女兒如今喜歡的,可都是些能握在自己手裡的實打實的好處阿……”

“郡主不也是看中那許多的好處,才一門心思地想為二妹妹結皇室的姻緣麼,”趙妍和低聲喃喃,“可父親呢,父親他會為我這樣費心思麼,不會的……”

她其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來日。廣平侯府即便勢微,可到底是擺在那的地位,若連她這個長女都去了彆家做妾,那才是真丟了整個侯府的臉。趙侯爺不會同意,福昌郡主為了自己在外頭的臉麵也不會同意。

可那也隻是不做妾罷了。

趙妍和知道自己骨頭有幾兩重,一眾姊妹之中,她的倚仗是最少的。生母如浮萍般無有依靠,父親也隨時會將目光移去他處,至於福昌郡主這位嫡母,更不會替她打算什麼,當然也懶得下絆子。

她如今能望見的來日,不過是去往哪家做個尋常女婦罷了……

這樣就夠了麼,她不知道。

“……”

李氏雖懼怕自己這個女兒,心裡也是盼她好的,隻是素來嘴拙,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

“行了,”趙妍和很快斂了情緒,再瞧不出方才的茫然,“父親說明早要來咱們這兒用早飯,姨娘早些吩咐人準備吧。”

說罷,緩緩起身,“女兒也乏了,先回屋歇息去了。”

言下之意,便是趙侯爺今夜要留宿漪瀾閣了。

李氏想起身送她,又不知能說些什麼,猶豫間,趙妍和已是遠去。

“……姨娘?”

她的侍女輕喚道。

李氏盯著趙妍和近乎不見的背影,極淺地搖了搖頭,“你這會兒去廚房一趟,叫他們明早送些侯爺愛吃的東西過來,咱們……提前預備起來罷。”

語畢,整個人像是全然失了氣力,左右踉蹌了幾下,連忙單手撐住桌角,好不容易尋了個支撐點,終是一點點踱回了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