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思(1 / 1)

“人回來了麼?”

元嘉快步走向自家馬車,一見著崔貴便迫不及待地開口。

“回來了回來了,是被一位中官大人送回來的。”

崔貴一麵答話,一麵將腳凳從馬車後頭搬下來,又架在元嘉的腳邊,“就是、還帶了不少東西過來,說是皇後殿下與太子殿下賞賜的。”

元嘉鬆了口氣,朝崔貴匆匆一點頭,便挾著遲來許久的怒火掀簾進了車廂。前者則等到徐媽媽和盼春也上了車,所有人都坐穩以後,方揚了馬鞭朝季府而去。

“季元淳!”

元嘉甚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人,但這會兒又氣又惱,便也顧不得許多了。

“阿姊……”

季元淳眼皮耷拉著,扁著嘴一副老實模樣,“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就聽見有人喊我去玩,我見他跟我年紀差不多,就、就沒想那麼多……”

車廂內空間不大,又擠了個季元淳,便更加窄仄了。徐媽媽不著痕跡地朝盼春抬了抬下巴,後者便會意地側過身子,又往元嘉的手上遞了個杯盞,試圖緩和緩和,也替自家小郎君解個圍。

元嘉接過杯盞,卻隻放在自己膝上,長吸了一口氣,忍了又忍,“你知道那人是誰麼?”

季元淳觀察著元嘉的麵色,動作極小地搖了搖頭,“他讓我叫他五郎……”

元嘉氣極反笑,啟唇還欲說些什麼,卻被徐媽媽隱晦地扯了扯衣角,無聲說著‘不可’二字。

不可妄議皇室。

元嘉一下子收了聲,貼著杯壁的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須臾抬起手,緩緩將其湊到嘴邊,垂眼飲下大半。

“那你是怎麼上的馬車?”

元嘉換了個問題。

季元淳一聽便委屈了,半吞半吐地抱怨起來。

原是季母忙著元嘉入宮赴宴的事情,又擔心底下人亂嚼舌根惹出禍事,特意發了話不叫多議論,連帶著幾個小的院子裡也沒有知會。

其他人都好,偏季元淳是個皮猴性子,瞧著下人們進進出出的忙碌模樣,心中實在好奇,偏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抓耳撓腮了幾日,總算在季母與彆人的說事聲中聽到了元嘉今日出門的時辰,這才起了主意偷上馬車,想要逮住自家姊姊細問一通。

隻是沒想到,季元淳起的太早,藏進馬車後便困得睡了過去,直到馬車停在宮門外,才悠悠轉醒。

“你身邊的小廝呢?院子裡的侍女呢?”

元嘉皺著眉繼續問道。

“……他們笨的很,我一下子就甩開了。”

季元淳小聲嘟囔著。

元嘉氣惱地伸出指尖,在季元淳因撅嘴而顯得圓鼓鼓的臉頰上狠戳了一下。

“一會兒你自去跟阿娘解釋,我是管不了你了!”

讓她焦急擔心了這麼久,真真是氣人的小混蛋!

季元淳一聽便蔫巴了,挪著身子直往元嘉懷裡擠,不住地撒嬌賣乖。元嘉卻是打定了主意不看人,任他抓著自己的手臂左右搖晃,毫不動搖。

馬車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兩刻鐘有餘,才終於緩了速度,在一聲嘶鳴聲中停了下來。

元嘉下了車,轉身朝徐媽媽道:“就請媽媽把淳弟帶回幽篁院了,我一會兒再過去請安。”

徐媽媽落後兩步,牽著季元淳的手笑著應下:“大娘子累了一天,先回去換衣梳洗,用些吃食,稍作休息後再去向夫人請安也不遲。”

“如此也好,辛苦媽媽陪了我一日。”元嘉沒有推拒的意思,事實上她也確實有些疲累,隻是心中尚有些許疑問,亟待徐媽媽解惑,“白日裡的那位姑姑,是……”

“娘子勿急,先回去收拾妥當了,遲些在夫人院裡一道細說,可好?”

徐媽媽溫聲道。

元嘉點了點頭,再不停留地回了居胥閣。

……

念夏早備好了熱水,元嘉一回來,便有條不紊地擁著人去屏風後梳洗。拂冬則將元嘉換下的衣物拿了出去,另取了新衣替元嘉換上。等元嘉收拾妥當後再出來,斂秋也已從小廚房提回食盒,正依次往羅漢床上的小方桌上擺。

“……拂冬,去告訴盼春一聲,讓她好生在自己房裡歇著,之後就不必再來我跟前守著了。”

元嘉坐在羅漢床上,簡單吩咐了兩句,方才舀著碗裡溫度適中的白粥細細咀嚼。

拂冬欸了一聲,腳步輕快地小跑出去。

元嘉慢慢將碗裡的粥飯食儘,最後挾了幾筷子小菜放進嘴裡,隻覺肚腹微脹,整個人也暖和起來了。另換到側旁的軟榻上坐下,元嘉看著斂秋領著小丫鬟將方桌撤了下去,自己則撐著下頜發呆,不多時竟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又過了一刻鐘的工夫,拂冬才重新走了進來,臂肘間搭了件厚實的鬥篷,“娘子,鬥篷給您拿出來了……這就可以去夫人那裡了。”

元嘉閉著眼嗯了一聲,再睜開時已恢複了清明,“你隨我同去,其他人就各自留在屋子裡收拾罷。”

“是!”

眾人齊聲道。

……

幽篁院作為季宅的主院,坐落於居胥閣東南方,兩個院子相隔不遠,至多一刻鐘的腳程。中間有一道紫藤走廊相通,再繞過一道垂花門便就到幽篁院的正屋了。

“你真是本事了!平日在家裡胡鬨也就罷了,這次還敢跑到你阿姊的馬車上去了!”

剛踏進院外空地,元嘉便聽到一聲斥喝。

季連也在。

“我、我不是故意的……”

緊跟著傳來季元淳沒什麼底氣的辯解聲。

元嘉頓足,看著窗紗上被燭火映照出的數個身影,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今日歎氣的次數實在是有些多了。

狠狠揉搓了幾下自己的臉,元嘉勉強打起精神,提裙走了進去。

“爹爹,阿娘,阿兄。”

元嘉笑著喚人。

“……阿姊!”

季元淳有些激動,一雙圓眸求救似的看向元嘉。

“你喊誰都沒用,”季連提著聲音,怒氣不減,“回去把《論語》抄上百遍,沒抄完之前就彆想再出門了!”

《論語》通篇便有萬餘字,真等季元淳抄上百遍再出門,也不知要到哪一日去了。隻怕是跟靖安郡主待柳安沅一樣,想把人拘在家裡磨性子呢。

季元淳看著季連因怒氣繃緊的臉,嘴癟得更厲害,但也不敢再爭,唉唉長歎一聲,最終還是垂著腦袋應下。

“……人也認罰了,主君就不要再氣了,先放這小子回去吃飯罷,”季母勸了句,又吩咐起人來,“李嬤嬤,把小郎君帶回自己房裡,看著他把晚飯吃了,早些梳洗休息,明日再開始抄書。”

李嬤嬤應下,朝在場幾人一屈膝,方牽著情緒明顯消沉的季元淳轉身離開。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

“元娘,坐下說話罷。”

季元泓,便是元嘉的兄長,開口道。

“徐媽媽都同我們說了,阿淳他沒給你惹麻煩罷?”

季母看著乖巧坐在身側的元嘉,不免關心道。

元嘉笑著搖了搖頭:“雖有波折,卻也順利解決了,淳弟不也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麼?”

“那是這小子運氣好,遇上的是五皇子,若是宮裡的其他人,我看他還有沒有命回來!”

季連說著又動了氣,手掌狠狠拍向桌麵,帶出一陣沉悶的回音。

季母少不得又勸了兩句。

“還要多謝徐媽媽那位舊識呢,替咱們傳了個信,這才沒惹出大禍,”元嘉自己氣過了,這會便開始擔心起季連來,也怕季元淳再領新罰,遂新起了話頭,“也不知那位姑姑姓甚名誰,來日若有機會,也好報答一二。”

後半句則是對徐媽媽說的。

“說來慚愧,我隻記得她與我是同期進宮,卻早忘記這人名姓了……”

徐媽媽麵露回憶之色,“她說,我當年給過她一個手爐,讓她不至在冬夜裡被凍死——我倒是不記得了,又說這是救命的恩情,一定要報。卻不想我後來離宮歸家……找了許久,又打聽了許久,才知道我留在了季家,也才有了今日的因果。”

事實上,徐媽媽並非季府奴仆,而是季母少時的玩伴,早年間選入宮中為女官,且一度做到了尚儀局司讚。後因父母許了婚事,便在年紀到後離宮歸家。隻可惜青年喪夫,父母離世後又與兄嫂不睦,遂在季母相邀下長居季府,平日裡與季母養花吃茶,也教一教小娘子們規矩。

“媽媽這是種善因結善果。否則,今日這事還不知該如何收場呢。”

元嘉不免感歎。

徐媽媽笑了笑,倒沒有再說話。

反是季母,蹙著眉打量了元嘉片刻,猶豫著開口:“……元娘,你又是如何解決的?崔貴說,阿淳是被一位中官給送回來的。”

元嘉欲言又止:“……是、太子殿下。”

季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季連與季元泓也投來了關切的目光。

“……元娘,你細說說。”

元嘉答了聲是,回憶著當時的場景,猶豫了下,隻撿著緊要的說了幾句,而後又補充道:“爹娘放心,太子殿下並未怪罪,還給阿懿賜了東西呢。”

季連的臉色卻並未好轉多少,隻問道:“是崔貴拿回來的那些?”

元嘉點頭:“木劍是皇後殿下所賜,六博棋則是太子殿下給阿懿的,隻說兩個孩子與五皇子年紀相仿,這才賞了些小孩的玩意兒……”

頓了頓,又道:“皇後殿下似乎對淳弟頗感興趣,想著哪日把人帶進宮裡給她瞧瞧呢……”

“這是知道了,在故意點你?”

季元泓臉色稍沉。

元嘉搖搖頭,“我隻遇上了太子,沒見著彆的人。便是太子將此事告訴了皇後,她在席上時也該是不知道的……大抵是聽說淳弟與五皇子的性子頗像,這才玩笑提了一句罷。”

季元泓抿嘴不言,季連也還在沉默,倒是季母安慰似的拍了拍元嘉手背,笑著開口:“物儘其用。貴人既敢賜,咱們便也受得起。”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季連看著發妻,難得生了幾分猶豫,“我是怕太子見了元娘,又無由來地與皇後賞賜了家中這兩個……”

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言下之意也是再明顯不過的。

“爹爹毋須擔心,”元嘉寬慰道,“便是太子見了女兒又如何?皇後邀宴,天家擇媳,最看重體統規矩的地方,女兒卻因一己私事離席,還厚顏去求太子的施援。如此逾矩,太子不見怪已是萬幸,又怎會再對女兒有好印象……這種關乎國本的大事,哪是能憑一次偶遇便草率決定的!”

本是為了打消季連的顧慮才說的這些話,可說著說著,元嘉自己倒先氣惱起來……白日裡的心驚膽戰在此刻俱化作了無名孽火,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一股氣被生生憋在胸口,吐不出,散不去,隻害得自己難受。

季母更是責怪般瞪了季連一眼,“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要你在這裡危言聳聽!有心思的人家尚且鎮定自若呢,你倒好,明明是見慣了死生場麵的大將軍,這會兒反倒失了穩重了,說出去都叫人好笑……太子妃竟是這樣好選的?”

沒了慣稱的主君,語氣也算不少好,任誰都看得出來,季母這是生氣了。知女莫若母,季母如何看不出元嘉的消沉與憋悶,心疼女兒的同時,便也忍不住遷怒起來。

“夫人,夫人!”

季連立時討饒,“為夫錯了,為夫錯了……”

場麵一時生變。

季連唯恐季母是真的生氣,一迭聲地跟人解釋,倒把一雙兒女拋在了腦後,也管不得什麼選太子妃了。

季元泓無奈地搖搖頭,領著元嘉起身告退。

兩人並肩出了幽篁院,一路無言。天已經黑了,季府裡外都點上了燈,燭芒映在地上,將兩人的影子拖得頎長。

元嘉被季元泓送回了居胥閣,轉身欲走之際,卻聽耳畔傳來一聲——

“勿怕,不會的。”

那是兄長對妹妹不安內心的回應。

元嘉突然便如釋重負了,臉上揚起一抹淺笑,整個人也鬆快不少。

“知道啦!”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