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宮內。
婁皇後歪著身子,整個人頗為倦累地倚在軟枕之上,不時抬手輕捶肩背。熙寧公主陪在身邊,正從蘭佩手裡接過茶盞,小心拂去麵上浮沫,又以指腹確認過溫度後,方才往婁皇後的方向遞去。
婁皇後抬手接過,低頭啜飲一口,又朝蘭佩一示意,後者立刻退了出去,隻將空曠的殿室留給眼前的這對母女。
“今兒個怎麼是你親自送五郎回宮?”婁皇後慢吞吞地擱下杯盞,又睨了人一眼,“結果人沒看住不說,這會兒還不知跑到哪裡去野了……你之前不還說約了人今日去看雪鬆?”
“哪是兒臣沒看住人哪,分明是五郎自己,一下車便躥得不見人影了……至於看雪鬆麼,”熙寧公主轉了轉眼珠,“兒臣也惦記著今日的賞菊宴呢,不知道母後相中了誰?”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婁皇後揉了揉鬢角,“哪是那麼好選的。”
“……兒臣倒是聽說,季家娘子是個不錯的。”
熙寧公主側頭打量著婁皇後的神情,忽而開口道。
“你這話又是聽誰說的?”
婁皇後反問道。
“頭先過來時,正巧遇上祁弟出宮,便聊了會兒。”
熙寧公主也不隱瞞,“兒臣問起來,他隻說季家娘子是個好的,旁的再沒有了。”
婁皇後聞言一笑,也不否認。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熙寧公主奇道:“看來母後也覺得那位季娘子好了?”
“你弟弟走前,也同我說過一樣的話……我也確實對她印象頗佳。”婁皇後話也乾脆,“恭而有禮,進退得宜,家中也和睦,母親和兄嫂又都是顧氏女,品行上定是不會差的。雖說季家早年間也鬨出過兄弟鬩牆的事情,可分家到現在也有許多年了,且未必不是件好事……最要緊的,還是她出身武家。”
“武家?”
熙寧公主似有所悟,卻還是有些不解,“可席上出身武家的,遠不止她一個呀。”
“季連在邊關打了十幾年的仗,兵士中信服者甚多,近幾年也是歐陽沁頂上去了,他才逐漸退下來長居上京,可到底在武將中頗有威望……”
“而歐陽家更是三代為將,歐陽沁雖為女子,歲數也還年輕,領兵的本事卻不差。從前在她父親、祖父麾下的,如今大多也願意聽她差遣。而昭獻大長公主的舊部,為著她的女將身份,素日裡也多有厚待……這兩家在武官中的分量可不低。”
婁皇後指節微曲,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桌麵,“如今雖四方安定,卻也不能重文輕武,寒了保家衛國的將士們的心……這位季娘子,是季連的長女,又與歐陽沁自幼相熟,更彆說她與安沅的交情了……選她,再合適不過。”
熙寧公主頓時了然。
“那確是再合適不過的,”熙寧公主點了點頭,忽而又奇道,“隻是、祁弟又是怎麼選中的?他可隻在席上見了人一麵呢!”
“你弟弟在來的路上,與那位季娘子偶遇了。”
“……什麼?”
熙寧公主的聲音沉了下去,似有不悅之意。
“要說還是五郎的錯,”婁皇後忍不住搖了搖頭,“把人家弟弟從馬車上誘下來,又招呼都不打一聲地帶去彆處玩耍。車夫找不見人,讓做姊姊的在裡頭乾著急、想法子,這才撞上了你這個弟弟……”
婁皇後隱去許多不提,隻撿著關鍵的說與自家女兒聽。
“看來,祁弟與這位季娘子之間還發生了不少事情。”
熙寧公主瞧著婁皇後的笑臉,故意道。
“你弟弟幫了季娘子一把,替她將人找了回來,這會兒應該已經送回馬車上了……這也沒什麼,偏之後兩個人都想著避諱,一個停在原處不肯走,一個獨自在附近繞圈子。你弟弟倒是被我瞧見了,喊了他過來,這才知道前番情事。”
“……那季娘子倒是個明白人。”
熙寧公主的語氣這才好轉。
“你弟弟也是知道她的顧慮,直等到人回席上坐著了,才跟著我一道過去呢!”
婁皇後回想起當時的畫麵,忍不住又是一笑。
而讓她最後下定決心的,還是元嘉在席上泰然自若的姿態。衣染汙漬,行卻坦然,隻有這樣穩重大方的女子,才能撐得起國朝儲妃的名號。
哪怕、這個女子根本不想成為太子妃……
“祁弟既肯為了季娘子等在外頭,想來也是滿意的……若能借此忘掉前頭那個,便更好了!”
熙寧公主不知婁皇後心中所想,尚在自說自話。
婁皇後輕嗤一聲,眼中似有不滿,卻還是克製道:“……三郎喜歡,這些話以後少說。總歸人已經死了,其他的,慢慢來就是了。”
“要女兒說,祁弟就是習慣了……少時便在宮裡陪著呢,隔三差五就能見上麵的人,哪能缺了情分?”
熙寧公主還欲說些什麼,到底是念著婁皇後的話,硬是給壓了下去,轉而道:“母後怎麼讓趙二娘子與沅表妹同席了?她倆人最是不睦的。”
“前些時候,安沅惹了你靖安姑姑生氣,被拘在家裡日日做針線磨性子……她哪裡坐得住,宿國公看著也心疼,偏自己也因為安沅的事情受了牽連,不敢在這當頭火上澆油,隻好求到我這裡,好說歹說讓安沅出來透口氣,彆真給憋壞了。”
“至於趙二娘子麼,你都在詩會上當眾誇她了,我自然要把她算在內的,總不能下自己女兒的麵子罷?”婁皇後打趣一句,又道,“且靖安和福昌不睦尚情有可原,她們兩個小娘子有什麼好結仇的,坐在一處倒也無妨。”
熙寧公主跟著笑了兩聲,須臾又擰起眉,顯出幾分猶豫與可惜,“趙二娘子是有幾分才氣,但也僅限於此了……她與福昌郡主,心裡想要的都太多了。”
“福昌郡主命好,也不好,”婁皇後重新拿起茶盞,淺啜了一口,“趙二娘子麼,也算被教養的極好了,就是心思重了些……畢竟此一時彼一時,廣平侯府如今不景氣,後宅也亂的很。福昌郡主膝下庶子女頗多,二娘子再不費心思量,她們的日子早晚難過。”
熙寧公主卻有些不以為然,“眼下這境況,不也是福昌郡主自己求來的。女兒那時年紀雖小,卻也還記得,福昌郡主是如何與靖安姑姑處處相爭的,又是如何帶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在姑姑麵前趾高氣昂的。”
“……愈發胡說起來,”婁皇後伸出一截指節,往熙寧公主的額頭輕點了兩下,“都是你的長輩,說話哪能這樣沒個輕重?”
熙寧公主沒所謂般聳了聳肩,又依偎在婁皇後身邊,“好了好了,女兒不說就是了……母後打算何時去季府宣旨呢?”
“這倒不急,”婁皇後輕輕拍著熙寧公主手背,“你先隨我去一趟紫宸殿,把人選告訴你父皇,也好叫他安心養病,少為兒女事操心……唉,你父皇這幾年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太醫署的藥方換了一個又一個,偏一點起色都沒有,若你弟弟娶新婦的喜事能叫他精神些,便再好不過了。”
熙寧公主聽到後半截話,眼中不□□露出一絲黯淡,卻仍佯裝無覺,隻勾起一抹笑弧,道:“便是母後不說,我也是要纏著一塊兒去的。父皇前幾日還允諾女兒,說要把景山上的一處彆院給女兒呢,偏這幾日什麼動靜都沒有……今日正好借著祁弟的事情,與您一起去找父皇討個說法!”
“……你們幾個姊妹當中,你父皇總是最疼你的。”
婁皇後無奈笑道。
熙寧公主麵上的笑弧愈大,“我可是父皇和您的女兒,他自然得疼我才行!”
母女倆正說著體己話,蘭佩複又進殿,“女君,公主,步輦已備好了,這就可以出發了。”
婁皇後嗯了一聲,又朝熙寧公主道:“咱們這會就過去,遲些怕就要耽誤你父皇歇息了。”
熙寧公主欸了一聲,起身扶過婁皇後便並肩走了出去。
……
紫宸殿內。
光熹帝半靠半倚地坐在榻上,身邊還胡亂攤放著好些奏章。
“太醫都說了,您這病最忌疲累!”
熙寧公主甫一進殿,便將散亂鋪在光熹帝身邊的奏章全部掃開,跟著又抽走前者拿在手裡的另一本,毫不客氣地開口:“本就該好生養著,您倒好,還整日整日的勞神!”
“瞧瞧,我兒真是愈發神氣了,都開始管起我這個做爹的了。”
光熹帝沒有絲毫不悅,笑嗬嗬地任由熙寧公主動作。
遲一步進來的婁皇後無奈搖頭,“還不是您給慣的!”
“什麼慣不慣的,這是父皇疼女兒,在對女兒好呢!”
熙寧公主嗔道。
“我總是說不過你的。”
婁皇後亦是寵溺。
光熹帝舒眉展笑,倒擺脫了幾分病氣,依稀可窺過去的鋒芒。
婁皇後瞧在眼裡,心頭驀地一鬆,順勢坐在光熹帝身旁,道:“太子妃的人選,妾身已心中有數了。”
“……這麼快就定下了?”
光熹帝聞言微詫,“不是半個時辰前才把進宮的女眷們送走麼?”
“您自己說的,這件事宜早不宜晚,”婁皇後露出一抹淺笑,“如今定下來了,您該高興才是,怎麼反而奇怪起來了。”
“看來梓童給太子挑了個好人選,”光熹帝含笑看著婁皇後,“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
“便是季連季將軍的長女,喚作元嘉的。”
“季連?我還記得他當年一門心思要娶顧家那女郎時的樣子呢,一晃眼,他的女兒竟也這般大了……”
光熹帝忍不住感慨道。
“那位季娘子,年紀雖不大,待人接物卻沉穩,又敬上愛下,家中也是自來和睦的。妾想著,這樣好人家的閨女,定是個會心疼太子的。”
婁皇後又道。
“季連的丫頭……好,也好。”
光熹帝掩嘴輕咳兩聲,“他自己就是個有本事的,夫人又是顧氏大族出身,他們夫婦倆教養出的女兒,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隻是……”
光熹帝遲疑幾瞬:“太子那邊可知會了?隻咱們覺得好還不夠,也得太子自己點頭。否則兩人不睦,好好的眷侶成了怨偶,倒算是咱們毀了人家女兒。”
“妾身還沒說完呢,”婁皇後舒了眉眼,“這位季娘子,早得了太子準話的。”
熙寧公主笑著接口:“祁弟說了,季家娘子是個好的!”
光熹帝唔了一聲,“難得聽他誇人……那便依梓童的意思定下罷!”
“是。”
婁皇後笑著應下。
熙寧公主更道:“季娘子有福氣,祁弟也得了個好新婦,想他們成婚以後,也定能和如琴瑟,舉案齊眉!”
光熹帝聞言,笑聲更是爽利。
……
與紫宸殿內的和洽不同,珠鏡殿的氛圍則稍顯凝滯了。
地麵一片狼藉,四濺的茶渣,碎爛的瓷片,一眼便能看出是有人盛怒之下摔了東西。
“……娘娘心裡憋悶,砸些小玩意兒消消氣也好,”自薛德妃入宮後便一直跟在身邊的嗅香賠笑道,“這會兒可舒心些了?”
又背著手偷偷打了兩下手勢,示意不遠處的聞馥去重新取一套茶具。
薛德妃狠狠閉了下眼,掩去滿目的怨恨:“今日的賞菊宴辦得真是好阿,滿京的出色女孩兒入宮,好大的陣仗,偏本宮毫不知情……皇後這是在打本宮的臉呢!”
“隻是把人叫進來看幾盆花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娘娘若為此氣傷了身子,可就太不值當了。”
嗅香連忙勸道。
“看花?”薛德妃冷笑一聲,“滿宮的人都知道,陛下是動了心思,要給太子再選個太子妃了!皇後此時邀人進宮,不就是想瞧瞧哪家的女子更出挑麼!她是太子的嫡母,由她來操持太子的事本宮無話可說,可本宮更是太子的生母,如今卻連自己兒子要選新婦的事都不配知道了!”
“娘娘、娘娘!”
嗅香從聞馥手裡接過茶盞,把人打發出去後,又趕忙遞向薛德妃,“您彆急……想是陛下心疼娘娘,擔心娘娘還有皇子公主要照顧,脫不開身,這才讓皇後殿下去操辦的呢!”
“……當年皇後失子,紆鬱難釋,是本宮舍了自己的骨肉給她,才讓她得了這段與太子的母子情分!如今是怎麼,瞧著本宮不得恩寵了,想卸磨殺驢了不成!”
薛德妃氣急,一時口不擇言。
嗅香頓時跪伏在地:“娘娘慎言!”
薛德妃猛的收了口,半晌又難掩憤恨:“可憐我薛家的女兒竟無一人赴宴!皇後竟吝嗇至此,連一張邀帖都沒送去承恩侯府……便是她與本宮不睦,何苦要壞我薛氏女的前程,白白叫太子娶了旁人!”
說著,又掩麵作垂淚狀:“我可憐的玉女阿!”
這才是她今日如此怨懟的原因。
“娘娘忘了?太子殿下心裡還裝著咱們大娘子呢,便是被皇後賜了新婦,那人又能在東宮占幾畝田地……小薛娘子也還沒及笄呢,天長日久的,娘娘何愁找不到機會?”
嗅香壓低了聲音:“陛下如今身體也不大好了,誰知道還能撐幾年?隻要太子登基,娘娘便是帝母,是太後!彼時再讓小薛娘子進宮,有娘娘這位太後姑母撐腰,太子又是個心係舊人的,小薛娘子何愁沒好日子過?更彆說小薛娘子還是……總之,等年歲大些再露臉,那才對咱們最有益處。屆時,娘娘與薛家,才真的是尊榮鼎盛,富貴無極呢!”
薛德妃頓了頓,將手放下。她的眼眶微紅,眼裡卻沒有一絲淚意。
“用得著你來勸本宮!”
薛德妃冷冷道,“若非念著這個,本宮當年又何必把自己的兒子給出去!隻可惜棋差一招,叫陛下與本宮離了心,皇後那裡也不複從前……哼,且讓皇後得意些時日罷,隻要太子心裡還掛記著人,本宮早晚都會如願!”
嗅香被這聲斥罵嚇得輕顫了幾下,卻仍不忘逢迎:“娘娘說的是!”
“……讓人去打聽打聽,”薛德妃保養得當的指甲在黃梨木桌麵上輕輕劃過,“究竟是哪家的娘子得了這份福氣,把名字報回來,本宮也好一並替她在佛前祝禱,請神佛佑她……無子而終!”
嗅香佝僂著身子,將頭埋得更低,隻低聲答了聲“是”。
……
“……字字句句都在怪予呢。”婁皇後抬手把人揮退,朝左右笑道,“三郎養在予的身邊,倒把她的心給養大了。”
“德妃對您不敬,是否要……”
蘭佩輕聲詢問道。
“不必管她,隻想著自家一畝三分地的人,能翻起什麼風浪?”婁皇後麵露不虞,“如今要緊的是太子……難得他也願意,予得快些將這件事定下來!”
“太子自來與您是一心的。”
蘭佩笑嗬嗬道。
“太子是個懂事的,所以予才要多替他費心打算,沒的被彆人給耽誤了。”
婁皇後歎道。
“季娘子也定是個好的,不會辜負女君您的期許!”
蘭佩又道。
“隻盼予這次的眼光沒錯,”婁皇後沉吟道,“讓人把名冊翻出來,看看季家那小娘子是何日及笄,還有……”
婁皇後扶著蘭佩的手坐起,又慢慢踱回後殿,聲音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