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意(1 / 1)

“皇後殿下駕到!”

“太子殿下駕到!”

伴隨著突然響起的一聲唱和,姍姍來遲的設宴者終於到場了。

柳安沅的神色這才好轉少許,又與元嘉兩個一同起身,斂目屈膝,口中呼道:“皇後殿下康安!太子殿下康安!”

餘下諸女亦然。

元嘉垂著眼瞼,視線停留在眼前的方寸之地,繁複靡麗的織物從地麵拖曳而過,而後便是一道溫和又威嚴的女聲:“都起來罷。”

眾人又是謝恩,這才敢直起身子,卻仍是規矩地各自站立,屏氣凝神,沉默著等待上位者的其他吩咐。

“遠遠的,予便聽見你們的笑聲了,這會兒怎麼反倒拘謹起來了?”

那女聲含著笑意,繼續道,“快,都坐下。”

“……是!”

又是一聲齊答,諸人方才重新入席。

小心坐回位上,元嘉不著痕跡地抬眼窺探,默不作聲地打量起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大周的皇後婁氏。

這位婁皇後,可說是生來顯貴。

出身臨川婁氏,作為婁家此代唯一的嫡出女,及笄後被聘給了時為二皇子的光熹帝為正妃。

彼時光熹帝尚為藩王,嫡長次序下來,本是帝位無緣的。隻前頭那位太子德行有虧,又暗行巫蠱禍事,叫昭獻大長公主進言,廢了其太子尊位。光熹帝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東宮的新主人,婁皇後也從一個普普通通的藩王妃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太子正妃,而後又成了天子之妻。

光熹帝念舊,頗看重與婁皇後的夫妻情義。這些年來,宮裡雖也多了不少美貌佳人和皇子皇女,卻也動搖不了婁皇後的地位。如今最受寵愛的大公主熙寧便是婁皇後所出,而太子雖非婁皇後親生,卻也由婁皇後親自教養長大,雖非母子,卻也勝似母子。

坊間皆道,為女子者,若能有婁皇後一半的福氣,便可一生像心如意了。

“……明日便是上元佳節了,本不該在這當頭讓你們進宮的,隻是予瞧著這花開得實在是好,隻予一人觀賞未免無趣,這才把你們都喊了進來。”

婁皇後笑道:“本該早些過來的,隻是臨時遇了點事,不得已才耽擱了些工夫。倒叫你們在這裡枯等了予半晌,實在是予的過錯……”

這也隻是婁皇後的客套之言,不會有人傻到真以為婁皇後是在向她們聊表歉意,更不敢在此刻貿貿然搭話,隻埋著頭默默聽聲。

場麵一時冷清。

婁皇後也不在意,笑了笑又道:“方才予還聽見你們在吟詩作賦呢,熱鬨得叫予想起了前些時候的詩會……趙二娘子何在?”

趙舒和聽見自己的名字,用餘光瞥了柳安沅一眼,唇角微勾,挑釁意味濃鬱。而後應聲而出,屈膝行禮道:“臣女廣平侯府趙舒和,敬問皇後殿下康安!見過太子殿下!”

婁皇後頷首叫起,又打量了趙舒和幾眼,滿意道:“腹有詩書氣自華……怪道那日詩會,連熙寧也讚你一句。”

“多謝皇後殿下誇讚!”趙舒和受了讚,又謙虛道,“實則是當日佼佼者眾多,熙寧公主見臣女年紀輕,為勉勵臣女,這才當眾讚了臣女一句……臣女慚愧,還有許多需要精進的地方呢。”

“人也謙遜,不錯。”

婁皇後似乎頗為滿意,可眼底卻並不多見笑意,更像是隨意找人起的話頭。

因為下一刻,話題便從趙舒和自己轉到了她的母親福昌郡主身上。

“……你母親近來可好?”

“母親一切安好,隻是府裡事多,近來總不得空,瞧著倒瘦了許多。”

趙舒和垂目答道。

“廣平侯府家大業大,是累人了些……偏你母親又是個多思多慮的性子。”婁皇後歎了口氣,“蘭佩,著人去取支百年人參,一並挑些補物送去廣平侯府,務必讓福昌郡主好好保重身子。”

蘭佩,便是一開始引著元嘉等人入席的女官,聞言屈膝應下。

“臣女替母親謝皇後殿下賞賜!”

趙舒和亦是拜謝。

“起來罷!”婁皇後虛抬了下手,“想你母親還未出閣時,予還同她在宮裡相處過一段時日。一晃,竟這麼多年過去了。”

“母親少時,得幸於先太後娘娘,這才有機緣與皇後殿下同處。如今雖因嫁人離了皇宮,卻也時常同舒和說起從前在宮裡的日子呢。”

趙舒和淺淺一笑,像是在順著婁皇後的話一起回憶,又像是在不著痕跡地提醒些什麼。

婁皇後能主動提起她的母親,實在是再好不過。

她今日盛裝而來,既是謹記不在貴人麵前失儀,當然也對空置許久的太子妃之位懷有彆樣的心思,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她母親福昌郡主的那點指望。

她的母親是郡主不假,可失父失母,一身體麵俱是先太後給的,婚事也是求到先太後麵前成的,甚至連廣平侯府多年不斷的恩寵,也是她母親嫁入侯府後,先太後愛屋及烏下的照拂抬舉。

可以說,先太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福昌郡主的倚仗,也都是廣平侯府的倚仗。

趙舒和身為福昌郡主的女兒,自然也曾親曆過,甚至也跟隨過自家母親進宮,見識過皇宮的碧瓦朱簷。

隻是,她雖占了嫡出的名頭,卻不是侯府的大娘子。蓋因當年福昌郡主臨出嫁前,府上的一個侍女突然懷了身孕,在福昌郡主入府後不久生下了孩子……幸而隻是個女兒。那趙大娘子頂了個尷尬的齒序,又是廣平侯一堆風流賬的起始,自小便少現於人前,亦不去福昌郡主跟前惹眼。

但因廣平侯是福昌郡主自己瞧中的,所以先太後也隻是多番“提點”,廣平侯也當然“愛重”福昌郡主,一直到……先太後離世。

福昌郡主驟然失了倚仗,也遠了與皇室的聯係,廣平侯府的地位自然也就大不如前。至於趙侯爺,沒了能在上頭壓製他的人,如今待福昌郡主,雖還敬著,卻已然失了情意了。而失了先太後庇佑的福昌郡主,在侯府地位式微,那侍女生的大娘子也開始小動作不斷起來。

福昌郡主被人捧了許多年,也順了許多年,如今的日子自是過得不舒意。恰逢婁皇後設賞菊宴,又隻邀了上京部分適齡女郎入宮,意圖明顯。趙舒和便是得了自家母親的叮囑,奔著太子妃的位子,還有她們母女倆與皇室的來日去的。

“你母親雖非皇室中人,卻也因先太後的眷顧在宮裡生活了近十年,離宮記掛也屬平常事。”

婁皇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笑意微斂,“一說到你母親,予少不得又想起了靖安郡主……安沅,安沅在哪兒?怎麼坐得那麼遠,予都要找不見人了。”

柳安沅聞聲上前。停在趙舒和身側的時候,也學著她之前的樣子挑釁一笑,而後才屈膝行禮,語氣更顯親昵:“安沅給皇後殿下請安,見過太子殿下!”

“你今日倒是規矩,”婁皇後的笑容多了幾分實意,“你母親上次進宮時還向予抱怨呢,說你被宿國公給寵壞了,日日在府裡胡作非為。今日若是叫靖安瞧見,隻怕立時便要去給佛祖燒香還願了!”

“母親慣會在您麵前說我壞話!安沅又何時不規矩過!”

柳安沅嗔道。

一直沉默的燕景祁突然開口,“靖安姑姑比咱們都要疼表妹,瞧著是在母後麵前抱怨,隻怕在家時寵得比柳公爺還厲害呢。”

“你又何嘗不寵著她!”

婁皇後指著人笑道。

“我從來拿表妹當嫡親妹妹一般看待,自然也要多看顧幾分了。”

燕景祁笑言。

柳安沅這廂笑語盈盈,一旁的趙舒和卻隻能強打精神,雖還笑著,麵色卻不如先頭那般好了。

她的母親,自先太後離世後,便隻能如尋常命婦一般,於年節奉詔入宮。而柳安沅的母親卻能夠隨心所欲、三不五時地入宮敘話,甚至與皇後一家親昵至此……此情此景,如何不叫趙舒和灰心喪意!

婁皇後又與二人談笑了幾句,方才讓其歸座。

而後,又挑著問了在場的其他幾個人,歐陽沁才打了勝仗回來,自然又被多問了幾句。

元嘉的座次稍遠,自己也沒有參與其中的心思,隻愣愣盯著眼前最近的一盆花發呆。

她還在想季元淳的事情。

“……季姊姊,你方才不見了好一會,可是遇上了什麼事情?”

說話的,是上州刺史周家的三娘子。

周三娘子自幼隨父母在任上居住,直到周刺史月前回京述職,才跟著父親的車駕留京常住,也因此在上京少有交好的女郎。她其實並不認識元嘉,隻是早前等在窄橋時聽人說起過兩句,又因坐席與元嘉毗鄰,這會兒遲遲未得婁皇後相問,懨懨之下見元嘉亦是一副愣神模樣,便自覺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遂找了個由頭搭起話來。

隻是這一開口,又未顧及音量,當即便有人將目光投向元嘉。

耳畔突然傳來問話聲,元嘉也不免嚇了一跳,而後迅速回神,調整好表情道:“本想出去清理一下的……喏,衣袖上臟了一塊。”

說著,又將沾上酒漬的那一麵朝向周三娘子。

“臟在這處,怕是不好打理的,保不齊整件衣裳都毀了。”

周三娘子不無可惜,“姊姊的侍女沒帶備用的衣物麼,怎不乾脆新換一身?如此顯眼,貴人怕是一眼就看到了……”

元嘉低頭看了幾眼,又姿態隨意地撫了撫袖麵,神色坦然:“左右我離得遠,略擋些就好了,無事的。”

心裡卻在可惜……早知道有此一遭,便在裙衫之外再搭件披帛了,如今也不至於連處汙痕也擋不住。

“……姊姊還真是、不拘小節呢。”

周三娘子忍不住又盯了幾眼,方訕訕道。

元嘉淡淡一笑,沒有再說話。

不是她故意冷淡,實在是婁皇後在前,她們如此肆無忌憚地交談,終歸是逾矩了些。

“……哪位是季家娘子?”

婁皇後含笑問道。

那之前,婁皇後已問過場上大半女郎,此刻再問元嘉,倒也不算引人注目了。隻有周三娘子,投向元嘉的視線中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欽羨。

元嘉隻怔愣一瞬,隨即起身上前,麵朝兩人恭聲道:“皇後殿下康安!太子殿下康安!”

“毛施淑姿,倒隨了你母親的好相貌,”婁皇後笑著誇了一句,餘光卻似有若無的瞥了燕景祁一眼,“起來罷!”

“殿下讚譽,臣女愧受。”

元嘉隨著婁皇後的話直起背脊,兩手自然交疊垂在身前,絲毫不懼展露袖上的汙痕,整個人從容自若,不卑不亢。

婁皇後看在眼裡,笑意又大了些,“靖安郡主前些時候還在予這裡抱怨呢,說她雖隻得了一個女兒,卻日日有操不完的心。季夫人兒女繞膝,卻個頂個的乖巧,叫她好生羨慕。”

“郡主娘娘是把人往好了誇呢!”

元嘉忍不住一笑,“臣女的弟弟,便是在將軍府外隨便拉個人問上一句,便知是個混世魔王的性子!”

“你倒是不替他遮掩,就不怕他生你這個姊姊的氣麼!”

或許是自己也有個半大不小的小子,婁皇後對元嘉的話倒頗有興趣。

燕景祁側了側頭,半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故意將話頭從自己身上扯離,元嘉又是搖頭又是歎氣,“說來慚愧,臣女和家裡人才是被氣的那個……前幾日他去書房玩鬨,將屋內弄得一片狼藉不說,還毀了幅好不容易收來的花鳥圖,可把家父給氣壞了!”

“季將軍倒也是個喜好風雅事的人。”

婁皇後訝道。

“父親對這些不甚感趣,隻是,”元嘉滿臉無奈,“這畫本是父親托人尋來,預備送給家母的生辰之禮!如今,全叫這渾小子給攪和了。”

元嘉的父母,素來恩愛。當年季將軍三登顧氏門,求娶顧氏女之事,到現在都是上京城裡人人稱道的佳話。

婁皇後聽後,更是難掩笑意。

一直默不作聲的燕景祁也開口了:“這位季小郎君、性子倒與五郎頗像,年紀也相仿,若能彼此結識,或許能引為至交好友。”

燕景知,婁皇後的小兒子,也是燕景祁口中的五郎。因不足月而生,幼時常有病痛,帝後疼惜之下,難免寵溺。自然,也養了個驕橫恣肆的性子。

“仔細他聽見了鬨你!”

婁皇後失笑,“……挑個五郎在的日子,讓季小郎君進宮裡來,予也瞧瞧。”

這句話分明不是對元嘉說的,可元嘉卻聽得心驚膽戰。她既摸不準燕景祁無端提起季元淳的動因,也猜不透婁皇後決定讓季元淳進宮的心思。

唯一能做的,隻有謝恩應下。

“蘭佩!”

元嘉尚且心中惶惶,婁皇後卻已然吩咐起來,“予記得……陛下前兩日還給五郎送了好幾把雕弓與木劍,讓人各取一把來,送去季將軍府邸。想來,季小郎君也會喜歡的。”

元嘉有些惴惴不安,但仍強撐著麵上的鎮定,又一次屈膝謝過,“臣女謝皇後殿下恩賞。”

“申時安,去孤的庫房取副六博棋來,一並送去季將軍府。”

燕景祁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又朝婁皇後解釋道:“兒臣記得,季將軍家中還有位小女兒,也是這般的年紀。劍與弓給了男孩兒,這六博棋便給女孩兒罷!”

“便都依你!”

“……謝太子殿下恩賞!”

元嘉又一次屈膝,微垂著眼瞼不再抬起。

“緣分一場,便當是給季小郎君與季小娘子的禮物罷。”

燕景祁視線從元嘉頭頂掠過,說的話也似乎含了彆的意味……

“季將軍素來忠心,你也是個好的,”婁皇後噙著笑,“行了,回去坐著罷。”

“……是!”

元嘉眼睫輕顫,內心幾度糾結。她想看一眼婁皇後,又或是燕景祁,想看看他們這些坐在上首的人究竟存著什麼念頭……可最後還是壓了滿腔的惑意,行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