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金玉纏枝 慕雲皎皎 4538 字 4個月前

晨光熹微,鳥雀鳴啼,謝枝意醒來的時候天階亮了大半,殿內熏香早已熄滅。

殿外宮婢聽見裡屋響動紛紛入內,不多時手中捧著盥盆巾帕,沈姑姑挑起玉簾彎唇淺笑,“公主,昨夜歇息可好?”

謝枝意猶記得昨夜等不及青絲儘乾便睡了過去,本以為心緒不寧到了半夜極易失眠,奈何暖融熏香催人沉沉欲睡,這一夜倒是休息得不錯。

一夜好眠,謝枝意的心情也很舒暢,“一切都好,昨夜的香……”

她頓了頓,唇角輕牽,“似乎和過往的蘅蕪香不大一樣。”

沈姑姑唇畔笑意窒了窒,瞬息恢複如常,語氣一如既往充滿著擔憂。“此香可有什麼不適?”

謝枝意擺手道,“沈姑姑多慮了,這抹香香味清淡更好入眠,不知是宮中哪位女官製成的?頗合我心。”

沈姑姑眸光微閃,沒能叫她看出破綻,“公主喜歡就好,至於那位女官……先前調任去了行宮。”

行宮是太後所居之處,距離盛京頗遠,聽她這麼一說謝枝意也沒有繼續追問的必要。

換過新裳,沈姑姑幫著係垂絛,眼瞼低垂,不經意道:“公主這三年瘦了些,以前的尺寸對不上了,可要尋尚衣局的人來重新量量?”

謝枝意並不打算長久留在宮中,昨日概因陛下開口才不好婉拒,雖說眼下這宮裡頭沒有那人的存在,可過往的記憶哪裡是那麼容易消弭的?

“不必了,用過早膳我要去一趟淩霄殿。”

謝枝意的心思但凡她不願意說隻能由旁人忖度,沈姑姑命人將膳食一一呈上,隨後找了個由頭離開長樂宮。

漫漫宮道,沈姑姑走得心驚膽戰,直到來至東宮門口,守衛即刻放行。

東宮的一切和三年前彆無二致,守在書房前的是太子心腹林昭,林昭見她來了先行通稟,直至書房內傳來一聲清冷的“進來”,沈姑姑才顫顫巍巍邁著步子入內,跪地叩首,恭敬無比。

“拜見太子殿下。”

蕭灼一襲白衣錦袍,頭束玉冠,麵龐清雋如畫,敞開的窗牖送進一縷清風徐徐揚起他的衣袍,光影之下似幻非真,仿佛這幾年修道養性漸漸淡去他的戾氣,自有翩然若乘風歸去、孑然而立謫仙之感。

倘若——

沈姑姑不曾嗅到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道。

她極力忽視著這點異樣,眼觀鼻鼻觀心將今早之事儘數稟明:“殿下,公主今晨並未起疑,似乎很喜歡昨夜的蘅蕪香。隻是……”

她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蕭灼鴉羽低垂落在眼瞼前投下一片陰翳,深邃墨仁幽暗,無人能猜測出他的真實想法,甚至先前一月後歸京的消息還是他自己刻意放出來,如今除了陛下蕭禹,恐怕無人得知這位太子提前回了東宮,甚至……悠閒到在書房內製香。

——昨夜蘅蕪香,便是出自太子之手。

“隻是什麼?”他的聲音淡淡,仿佛沒有什麼事情能牽動他的情緒。

沈姑姑抿唇,如實往下回答:“公主不願留在宮中,她拒了尚衣局製衣之事。”

修長蒼勁的手停下撥弄線香動作,慵懶掀起眼皮,眼神犀利鋒銳,駭得沈姑姑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倒是和當年如出一轍。不是都敢背著我有了未婚夫婿,怎的三年來還是這麼些膽子?”蕭灼低低笑出聲,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淬滿冰雪,“若是孤沒記錯的話,她那位‘未婚夫’今日入宮?”

蕭灼這句話沈姑姑哪裡敢往下接,更不敢抬首去看太子殿下的表情。

這位太子自幼性情古怪,陰晴不定,狠戾嗜殺,眼下雖說在道觀清修三年,但內裡如何,沈姑姑總覺得一個人骨子裡的性情再怎樣也不會輕易改變。

屋內一片冷寂,蕭灼揮了揮手命沈姑姑退出去,隨後才將林昭喊進來。

林昭雙手抱拳,“殿下。”

“這道折子送去淩霄殿。”蕭灼將桌角邊那道奏折推了出去。

林昭自是領命照辦。

待他走後蕭灼並未起身反倒繼續製香的動作,直到最後一步完成蓋上香盒他才半闔著眸。

窗外光影交織,他隱約陷入過往回憶。

那是十三年前的料峭春日,後宮一場離奇大火將鳳儀宮焚燒殆儘,皇後娘娘薨於火中,身為太子的他愈發殘忍狠戾,行事張狂,皇帝哀慟大病一場,又顧念他喪母之痛也就任他由他。

彼時謝蘅隻是一個地方小官,因辦事有功入宮覲見,太後辦了宴席索性讓他攜帶妻女一並來,因而五歲的謝枝意第一次步入宮廷,偏巧迷了路。

碧湖周遭無人,春水冷寒,蕭灼整個人浸泡其中似乎感受不到刺骨的冷,眼睜睜瞧著謝枝意一步步走到水邊錯愕睜大水靈靈的眼睛,驚慌失措要喊人來救他。

蕭灼一隻手扣著她的胳膊,望著她那雙剔透玲瓏的水眸難得起了逗弄的心思,“我是水鬼,沒有人救得了我。”

謝枝意嚇得眼淚一顆顆如珠子般滾落,抽噎著,“水鬼,我不知道你是因什麼死的,但你彆帶走我,我還有阿爹阿娘,我要是死了,他們會傷心的……”

謝枝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顫抖著從荷包裡取出宮外帶進來的紅豆糕遞過去,眼淚打濕眼睫,哭得可憐又可愛,“我……我用這個同你換,好、好不好?”

她竭力克製著心底的驚慌失措,試圖讓這位“水鬼”好心放自己一馬。

她的眼睛靈動有神,澄澈乾淨,即便是哭泣都能叫人心生憐憫之心。

可她哪知,她對上的那個人是沒有任何憐憫之心的蕭灼。

蕭灼直接就著她的手一口咬下紅豆糕,糕點太甜,甜到發膩。

謝枝意以為他這是同意了,正要抽回手卻被他扣得很緊,就算再遲鈍她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你不是要放了我麼?為什麼說話不算話!我……我已經把我最喜歡的紅豆糕送給你了……”

她以為是自己給的紅豆糕不夠索性摘下腰間荷包把一整個遞了過去,聲音顫顫,眼底噙著的淚暈紅了她的眼,“這些都給你,我……我還要回去找阿爹和阿娘……”

蕭灼沒有去接那個荷包,那雙陰戾的眼眸一眼不錯凝著她,遽然開口說道:“你若是留在宮裡,有數不儘的紅豆糕。”

謝枝意先是怔了怔,隨後拚命搖頭,“不,我不要,我想回家……”

她哭著就想跑,然而蕭灼的力氣實在太大,謝枝意怎麼都掙脫不得,直到……蕭灼拽著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拽入冷冰冰的池水中,飄渺如霧的聲音似鬼魅漂浮在她耳畔。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鋪天蓋地的春水將她整個人裡裡外外澆透,她本以為自己真的會死在這裡,蕭灼又抱著她從水裡起來,冷風吹拂而過她凍得渾身發顫,隻能依附著唯一的熱源取暖,嘴唇顫抖到說不出話來。

蕭灼這才滿意笑出聲,“早這麼聽話該多好,既然衣裳濕了,我帶你回去換新衣。”

謝枝意渾渾噩噩被他帶回東宮,宮人取了件太子舊日衣袍幫她換上,池水太冷,不到一盞茶她臉色蒼白如紙躺在太子的床榻上,額頭高燙,幸而太醫來得及時開了方子救了謝枝意,可也是從那時起,她徹底被困在蕭灼身邊長達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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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枝意對於五歲的記憶有很多很多,最刻骨銘心、心生膽寒的唯有那一次,也是那一次的好心讓她留在宮中整整十年。

她依稀記得高燒褪去醒來之後才得知那人並非水鬼,而是傳聞行事乖戾殘忍的太子蕭灼,當即她就哭著想要回家。

“阿意,‘那人’看中了你想要將你留在宮中陪他,就連陛下也頒下旨意冊封你為‘長樂公主’,今後這宮廷便是你另外一個家。”謝蘅心底輕歎卻無能為力,除卻太子還有陛下的命令,縱是他想要帶謝枝意離開卻也不能了。

謝枝意生母盧氏哭了一場,紅著眼替她拭淚,“好阿意,是爹娘無用無法帶你離開。你在宮中定要聽太子和陛下的話,或許……或許過幾日他便膩了放你回家,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謝枝意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在看見她病倒那一刻哪有不焦急的,更何況推她入湖的那個人還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用這般強硬手段將女兒扣下,她甚至……甚至連問責都沒有辦法做到。

不論是謝蘅還是盧氏全都無能為力,他們的淚水滴落在謝枝意心頭,澆得她遍體生寒。

也是那一刻她仿佛長大了,也明白了,原來還有比爹娘更大的權勢,能夠逼迫他們低頭。

過往記憶碎片不斷從腦海中劃過,直到快到淩霄殿前她才止住那些想法。她讓等候在殿外的宮人通稟一聲,隨後入殿麵見皇帝蕭禹。

蕭禹正批閱奏章未曾想謝枝意來了,心底懷揣著想法他垂下眼瞼望著跪在地上行禮的女子,聘聘婷婷,已經到了可以許配人家的年紀。

“昨夜可還住的慣?若是缺什麼儘可同宮人說。”蕭禹子嗣不豐,膝下攏共有五個兒子並無一個女兒,因此雖然謝枝意是名義上的公主和他並無血緣關係,公主該有的體麵和賞賜都會有。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是蕭灼放在心尖上的人。

一想到三年未見的幼子蕭禹壓下沉思,他不明白為何蕭灼回宮竟然見都未見他一麵,甚至還讓外頭瞞著這則消息,隻是這兒子行事素來古怪,就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麵對帝王問詢謝枝意自是認真回答:“一切都好,沈姑姑將長樂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勞陛下惦念。”

謝枝意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最讓人省心的,乖巧溫順,聽話不張揚,溫溫柔柔立在那兒像枝玉芙蓉,生得極為好看,瞧上一眼浮躁的心思就會平靜許多。

蕭禹頷首,他知道那個沈姑姑辦事很是利索細心,否則當初也不會指派過去。

“今日尋朕有事?”

“有一事還需同陛下說。”謝枝意從不會無緣無故來找蕭禹,既然涉及她離宮之事定是要和宮中之主言明才對,“此次返京途中阿娘生了場病眼下還未好,臣女有些擔憂,因此……想要出宮陪一陪娘親。”

謝枝意說的不是假話盧氏確實生了病,隻是昨日礙著陛下的顏麵不好拒絕,今日才特意請辭。

她這番話有理有據蕭禹自然不可能阻攔她出宮探望生母,因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想了想又將王全安喚來讓他將太醫院院首一並叫去謝府替盧氏看看。

太醫院院首年事已高,通常隻為陛下和皇子、貴妃看診,其餘人根本請不動,能讓他一並去真是意外之喜。

“多謝陛下恩典。”

這一次道謝蕭禹眼睜睜瞧著謝枝意比先前說那番話的樣子還要欣喜,正欲再說什麼卻見太子心腹林昭入殿呈上一封奏章。

謝枝意在見到林昭的那刻臉色瞬間驟變,林昭在此,那他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