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一襲獵獵紅衣錦袍,腰佩羊脂玉,一雙桃花眼上挑透著恣意的張揚倨傲,眼神散漫看謝枝意似乎在瞧一場好戲。
他這般吊兒郎當的模樣在這宮廷之中著實少見,謝潯安沉下臉正欲追問此人是誰竟如此張狂,下一刻一旁的王全安早早行禮,“三殿下安。老奴記得三殿下今日不是在巡防營嗎?若是有要事稟告陛下,陛下還在淩霄殿中。”
這位三殿下蕭凜是宮中貴妃娘娘獨子,麵容俊秀出挑,這幾年在軍營中曆練眉宇間多了些英氣,隻是對上他唇角那抹惡劣不堪的笑意,謝枝意就知道準不會有好事。
她在宮中多年,三殿下蕭凜和太子蕭灼有多麼不對付,她早就心知肚明。
更何況她在入宮那一刻身上就被釘上蕭灼的印記,連帶著蕭凜也對自己不喜。
“怎麼三年不見你倒成了啞巴?如今見了你三哥連禮節都拋之腦後不成?”
蕭凜的這張嘴從來都不會有好話,謝枝意的視線卻越過他落在那片碧湖,好在宮中侍衛趕來及時將那宮女救起,宮女僥幸保住這條性命。
收回視線,謝枝意這才望向蕭凜,幾息緩和後她的身子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僵硬,也逐漸鎮定下來,“三殿下不是趕著見陛下麼?若是遲了可不太好。”
“誰說我要見父皇了?”蕭凜冷冷一笑,目光從她身上劃過,端得一派嘲弄,“他是誰?”
他指的是謝潯安。
謝枝意正欲回答,謝潯安從他們對話中得知了蕭凜的身份,見他來者不善忙上前一步護著家姐,“我叫謝潯安,是謝家嫡子。”
謝潯安保護謝枝意的舉動太過明顯,蕭凜見狀眼底嗤笑更甚,漫不經心道:“這宮裡頭到處皆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既然回來了,可要再小心些。”
最後那句聲音低低透著幾分陰寒,他撂下這句話不再多言,似乎這一次禦花園偶遇當真是場巧合,至少在旁人眼中如此。
可謝枝意並不會這麼覺得,概因蕭凜從不做無用之事,更不會有刻意提醒她的這一善舉,他必定還有彆的目的。
謝枝意送走蕭凜斂下心底思量,並未告訴謝潯安自己的那些想法。
有些事情,這個弟弟還是不知道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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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的地理位置很好,當初這處位置的選擇還是太子蕭灼定下的,最重要一點是距離東宮的位置很近,更方便蕭灼時不時過來看她。
或許這樣的恩寵在旁人看來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對於謝枝意來說,卻並不那麼順心。
踏進長樂宮,宮人恭敬謙卑跪滿一地,其中最為顯眼的是照顧她多年的女官沈姑姑,多年未見沈姑姑的容貌依舊,除了眼尾多幾道皺紋,其餘彆無二致。
“沈姑姑,快快起來。”
謝枝意欣喜極了,她沒想到離開這三年沈姑姑竟然還待在宮裡,再往裡瞧,似乎一切都不曾變過樣子,所有物件擺設還停留在她離開的那一刻。
沈姑姑見到謝枝意也是萬分高興,其實當初謝枝意離開也有問過她要不要一起離宮,隻是沈姑姑想著若是連她都走了,這長樂宮當真空空蕩蕩,更何況她在宮中早就待習慣,倘若離開不一定適應外麵的生活索性作罷。
她知道總有一天謝枝意還會回來,她就在這裡繼續守著,而這一天終於來了。
王全安將人送到適時離開,謝潯安好奇瞧著家姐曾經住過的地方,女子寢宮不好入內,書法倒是也能看上幾眼,這一瞧幾乎就快走不動道。
“阿姐,你這裡的藏書好多,甚至……”謝潯安倒抽一口涼氣,“好多竟是孤本……”
不單單是這些,還有桌上的硯台、紫毫筆,樣樣上乘,隨便一樣東西若是拿到外頭去都是有價無市的存在。謝潯安自認為以謝家的條件各方麵已經是極好的了,可今日這一趟入宮著實令他大開眼界,甚至在心底不斷尋思著這三年可有委屈了家姐,畢竟謝家就算再富庶,也比不得宮中。
謝枝意並不知謝潯安在想些什麼,她的視線淡淡掃過屋內所有陳設擺件,樣樣價值連城不假,可她當初離宮的時候一樣都不曾帶走過。
她走到桌前,桌案不見絲毫灰塵,儼然沈姑姑平日命人時時打掃。
沈姑姑見她仿佛陷落在往日回憶中不忍打攪默默退了出去,等再入內之時端來兩杯清茶。
“這是……雲霧茶?”輕呷一口,謝枝意就能喝出其中的門道。
沈姑姑麵上含笑,“方才陛下讓人送來的,說是您回來了。”
有了陛下的旨意,就算是謝枝意想要離宮也是不能了,恐怕還要在此住上幾天。
天階黃昏光影分割,暖橙色落日餘暉落滿琉璃瓦折射出迷離光線,謝潯安到底是外男不好留宿宮廷,離開前從謝枝意的書房借了不少喜歡的孤本,走的時候意猶未儘。
“阿姐,我先回府,你在宮中小心些,等我明日再來見你。”
沈姑姑遣了一個宮人領著謝潯安離開,見他走前戀戀不舍目光中不乏擔憂之色,沈姑姑不由莞爾呢喃:“謝公子和公主的感情很好。”
一母同胞,血脈相連,謝潯安又是那麼真誠剔透之人,姐弟二人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謝枝意眸光微動,不知想到什麼,抬首望了一眼從琉璃瓦上撲騰羽翅的雀鳥,鳥兒飛去的方向正是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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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頭的人,若是說最熟悉謝枝意之人,自然是沈姑姑無疑。
長樂宮辟了間浴池,青白瓷玉磚石鋪成,汩汩水流從四角灌入池中,升騰霧氣將水麵襯得朦朧不清。
謝枝意褪去衣袍將身子浸泡在池水中,沈姑姑取來皂角撩起她垂在後背的一縷青絲仔細搓洗,一彆三年,謝枝意的容色漸漸長開,比起過往更叫人驚豔,而她渾身肌膚更是白玉無瑕滑膩似酥。彆說是男人,就連同為女子的沈姑姑瞧了都不得不讚一聲這位長樂公主無一不精致。
洗過青絲長發謝枝意就不需要沈姑姑伺候,她讓沈姑姑徑自下去歇息,過了半晌她才從漸涼池中起身。
紫檀六角宮燈坐落於四麵,燭光幽微搖曳,燒藍點翠花鳥紋屏風後女子的身影儘數投影其上,體態纖纖腰若約素,玉骨迎風冰肌瑩澈,寬大寢衣鬆散掩在身前,僅用絲絛墜著,垂落青絲滴著水,赤足走在絨毯,她抬手用巾帕慢悠悠擦著。
許是尚宮局沒有裁衣的緣故,這身衣裳有些大了,袖管垂落在手肘露出一截盈盈皓腕,燭火掩映下,她的膚色愈發白皙,玉顏瀲瀲如月,若巫女洛神。
宮婢皆侯在大殿之外,沒有她的吩咐她們不會入內,關於這次歸京,謝枝意最怕的還是見到那個人,好在提前遣人打探過一些消息,那人至今還在道觀,應當半月後才會回來。
半月之後,她或許已經離開盛京,不會再和那人碰麵。
這般想著,一整日緊繃的心緒漸漸平複下來,也叫她始終戒備的心防徹底放鬆。
殿內燃著沈姑姑放進的蘅蕪香,香味清淡幽幽,是她曾經最為喜歡的味道。
青絲早已擦得半乾,她疲倦提防了一整日在熏香的誘引下耷拉眼皮,蓋著衾被沉沉睡去,殿內一片闃靜,如同夜色染墨不見天光。
俄而,殿門悄無聲息打開,一道頎長身影浸染凜冽夜色旁若無人而入,守在殿外的宮婢紛紛跪地垂首,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動靜,來人抬腳邁入這片熏滿暖香的宮闕,殿門在他身後重新合攏。
月華如練,順著海棠紋花窗流瀉一地霜色,隔著琉璃珠簾,女子靜靜沉睡。
步履一步步逼近,直至來到床前謝枝意依舊枕眠,不曾醒來。
她睡的香甜,落在蕭灼眼中又是另一副忘不掉的畫麵,就好像多年前她也睡在自己身側一樣,荏苒光陰從指縫間流逝,她還是回來了,比起畫卷中的模樣更美了些。
月光落在蕭灼一側麵龐,比起過往陰鷙冷寒和肆意放曠,三年道觀的修養身心似乎真的淡去他身上徘徊不去的濃烈嗜殺,端得芝蘭玉樹,矜貴清雋。他彎下腰拾起矮幾上的巾帕,如玉指節撩起她墜地一縷青絲慢條斯理放在巾帕上擦著,隻要對上謝枝意,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他總是有足夠的耐心。
他不怕謝枝意醒來,縱是醒了,他也不懼什麼,更遑論說起驚懼,屆時惶恐的隻會是她。
另外半張未被月光籠罩的麵龐隱匿進濃稠黑暗,凝著入睡的她許久,蕭灼緩緩伸出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微微泛寒,指尖觸碰上她臉龐的瞬息溫熱相貼,眼中情緒翻湧,繁複細微,難窺毫發,他索性換成掌心,讓她那芙蓉麵貼著自己。
“阿意,這三年來,你可有想起我?”
絮絮低語散落在夜色,謝枝意似是夢見什麼蹙著禾眉,蕭灼唇角勾著笑,抬手將其撫平,聲線愈發體貼入微,像極這世間最親密無間的眷侶。
“睡吧……我的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