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纏枝
文/慕雲皎皎
2024.11.27日於晉江文學城首發
-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馥鬱沉水香幽幽溢散,一闕風沿著窗牖罅隙而入。
鮫紗拂動蕩漾著碧翠潮水般的浪花,躺在偌大金絲拔步床的女子身段窈窕婀娜,冰肌瑩澈,眼尾沁著洇紅淚珠,腮暈潮紅,鴉色青絲如綢緞墜下,往日盈盈水眸罕見染了重霧色秋水,惺忪無措,胸脯起伏,外泄玲瓏凹出丘壑輪廓。
簾外,沉穩腳步聲逐漸逼近,熟悉危險的鬆雪香蓋過殿內原有香味,骨節分明的手撩開珠簾,來人一眼不錯深深凝著她,眼瞳幽暗深邃,聲線透著一絲喑啞。
“阿意……”
他輕聲喚了聲她的小字,從容不迫坐在榻前,居高臨下望著她。
謝枝意神思混沌不堪,渾身宛如烈火焚燒,臉頰緋色愈發靡豔。
“阿兄……”輕吐檀口,呼出酒氣幾乎將她整個人溺斃,眼前男子是她唯一能夠依靠卻又是極為懼怕的存在。
他生得俊美無儔,貴氣渾然天成,發髻簪著的白玉冠是方才當朝天子親自為他戴上。
她記起來了,今日是他及冠之日,亦是自己及笄之日。
“阿兄怎會在此處……”謝枝意艱難開口,她渾身無力,想要起身卻又重新跌了回去,青絲落下,襯得她那張嬌嫩芙蓉麵仿若染著桃花,羞靨比花嬌,縱是再糊塗,她也覺察出此時的不對勁。
“我……我這是怎麼了?”
她還想要起身,蕭灼的手已經輕輕落在她的肩上,分明隻是輕飄飄的力度,卻在此刻重如千鈞,像是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臟,沉甸甸,幾近窒息。
更遑論,他的手宛若毒蛇吐信從她的肩頭一路遊走,劃過雪肩雪頸,輕佻撫弄著她的臉,最後落在她微張的朱唇。
待在他身邊足足十年之久,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方式觸碰她的唇瓣,像是撫摸著花蕊,指腹碾磨而過,他眼底笑意愈發肆意桀驁。
“阿意在怕什麼?”墨深瞳仁犀利冷銳,似點燃了兩簇幽火,口吻漫不經心,分明和往常一般無二的詢問,無端叫謝枝意頭皮發麻,脊椎泛冷。
他的手指遲遲不曾收回,留戀般停留著,謝枝意的心臟愈發劇烈跳動著。
就在他俯身刹那,遽然身下一晃,鏡花水月破碎,待她再次睜眼眼前是擔憂望著她的同胞弟弟。
“阿姐,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噩夢?臉色好難看……”
謝潯安小心翼翼望著自家姐姐,眼底純粹的擔憂攪得她心頭微怔。
謝枝意恍然,原來方才,不過是場夢。
時隔三年之久的一場夢。
“沒什麼,隻是做了一場噩夢。”饒是謝枝意這般說,她身上依舊因著這場夢沁出一身薄汗,麵色倒是沒有睡著時頻頻蹙眉,神色舒緩許多。
謝潯安心底忖度著,然二人雖說是一母同胞,到底隻有近三年才相熟了些,也不好繼續追問。
“阿姐沒事就好,過會兒就到皇宮,我還怕阿姐醒不過來呢!”
比起幾乎從未涉足過皇宮的謝潯安,謝枝意曾在這座皇城待過整整十年之久,若有所感,她掀開車簾一角遙遙眺望。
宮台樓闕,肅穆巍峨,那是全天下權貴的頂峰所在,亦是束縛著自由的牢籠所在。
鴉羽低垂,掩下心底重重思量,謝枝意放下車簾。
與此同時,一行人馬護著另一架車馬,與謝枝意他們擦肩而過。
-
淩霄殿,眾人恭敬跪地叩拜。
“恭請聖安,陛下萬歲萬萬歲。”
謝枝意的生父謝蘅曾任江南道巡撫,眼下期滿歸京,如若沒有差錯,依照這些年的政績他的官位興許還能再往上升一升。
隻是這些終究隻是揣測,沒有聖旨下達,再多想也無用。
謝蘅收斂心底的種種思緒靜靜杵在一旁,等候著陛下接下來的安排。豈料,端坐於龍椅的帝王蕭禹視線越過了他,徑自落在謝蘅身後那身著粉裳襦裙的女子身上,鋒銳渾濁的眼眸散了幾許冷肅,多了幾分柔和。
“阿意也來了,這幾年過得如何?江南可待得慣?”
謝枝意五歲入宮,十五歲及笄那日離宮,足足十年待在宮廷。蕭禹偶爾會見到她,每每遇到她都是乖巧待在太子蕭灼身邊,言行舉止極少出錯,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柔若無骨溫順無害的女子,最後卻能在蕭灼極為陰鷙冷寒的目光中說出那樣一番話……
思及那位桀驁不馴的逆子蕭禹在心底長長歎息了聲,索性不再去想。
謝枝意恭敬行了一禮,輕垂眼睫輕聲答道:“一切都好,多謝陛下關心。”
三年未見,當初窈窕女子早已抽枝發芽生得更為動人,楚楚風情清純如月,但凡任何人見了都會憐惜一二。
“此次歸京不妨在宮中多住上幾日,莫忘了,宮裡也是你的家。”
因著愛屋及烏,謝枝意入宮後就被蕭禹封為長樂公主,縱然未入玉牒,在這宮廷之中也是獨一份的存在。
蕭禹既然這麼說,謝枝意自然不敢拒絕,至於謝蘅,更是不會有任何異議。
蕭禹望了一眼伺候多年的內侍總管,內侍總管王全安即刻心領神會,笑著上前道:“長樂公主,老奴這就帶您過去。”
謝枝意福了一禮,正欲離去,一旁的謝潯安忙道:“陛下,我可以跟著阿姐一起去看看嗎?”
少年嗓音落下還流露著幾分少不知事,謝蘅心頭一跳,嗬斥道:“陛下在此哪有你說話的份!”
謝潯安沒理會謝蘅,反而抬起懇求般的眼眸望了一眼天子,隨後又立刻垂首,沒再吭聲。
蕭禹反倒爽朗一笑,“謝卿,朕若是沒記錯的話,這少年便是你那位嫡子吧!”
謝蘅鄭重一禮,生怕帝王責罰,忙跪地請罪:“此子無狀,望陛下恕罪。”
“無妨,既然難得入宮一回也可以走一走,全安,此事就交給你了。”
-
經淩霜殿往禦花園而去,再繞過幾條宮道便是謝枝意曾經住過的長樂宮。
時隔三年再站在這裡,謝枝意仿佛有種恍然隔世之感。
眼下正值春日暖陽,禦花園中百花灼灼盛放,姹紫嫣紅儘鬥鮮妍,還有不少珍貴品種,也隻有在這宮裡頭才能瞧得見。
王全安和謝枝意頗為熟稔,見她多瞧了一眼禦花園的繁花不禁笑著開口道:“公主今兒來的可巧,這花聽聞是昨夜才開,未曾想就被公主遇上了。”
謝枝意對這些花花草草頗有涉獵,更何況女子素來愛花,禦花園裡的品種外頭更是見不到。順從心意,謝枝意俯下身輕嗅了一株葳蕤盛放的芍藥。
芳香幽幽,縱是芍藥生得如何嬌豔都比不上謝枝意那張更為姝麗豔絕的臉龐,王全安在蕭禹身邊伺候這麼多年,後宮中的嬪妃見過不少,除卻那位早逝的皇後,其餘人的容貌哪能比得上眼前這位?怨不得那位太子先前將她捧在手心裡頭寵著,王全安默默在心底嘀咕著。
謝潯安第一次入宮難免有些好奇,儘管入宮之前謝蘅交代再三定要小心謹慎,憋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得了個喘息的空隙,謝潯安也就將父親交代的那番話拋之腦後。
“阿姐,這皇宮好大啊!怎麼走了半天也不曾到你之前住的地方?”
謝潯安努力在腦海中記著路線,不得不說,東拐西繞的,都快把他腦子繞成一團漿糊。
聞言,謝枝意啞然失笑,“我在宮中十年都記不住路,你不過才待一會兒,又怎麼能記得住?”
謝潯安錯愕睜大眼睛,“阿姐待了這麼久都記不住?”
他記得謝枝意的記性分明很好才對,不少書籍看一遍便能過目不忘,而這宮裡的路竟然這麼複雜竟讓她都記不住?
宮中之大,除卻經常走過的幾條宮道其餘不少地方都沒有去過,離開盛京足足三年,就連過往的記憶都消退了,若非眼下再次歸京,那些塵封的記憶不會如此輕易開啟。
一旁的王全安聽罷笑著開口:“公主殿下過謙了,彆說是殿下,就連老奴待了幾十載偶爾也會迷了路,好在從這淩霄殿去長樂殿的這條路,老奴還是記得住的。”
這位王大總管是蕭禹的心腹,八麵玲瓏,在宮中人緣極好,就算三年前出了那樣的事情,而今再次麵對謝枝意依舊是從前恭敬溫和的態度。
王全安瞥了一眼謝枝意的神色,繼續往下說著,“公主自離了宮長樂殿蕭條不少,不過陛下有囑咐過奴才,殿內日日都要遣人打掃,若是今後公主歸京也算有家可回。”
不論是蕭禹或是王全安,張口閉口都將這偌大的宮廷當作謝枝意的家,渾然不提謝枝意真正意義上的“謝家”。
謝潯安的臉色變幻莫測。
他從有了記憶開始就知道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在宮中得了貴人青睞,連帶著謝家闔府地位水漲船高,但他一心以為那些不過是傳聞罷了,眼下親眼見到才知,並非傳聞,而是真的。
他不得不放下心頭疑惑望向長姐,莫非回了盛京,長姐就隻能長久住在宮中不回謝家了?
“阿姐……”不知怎的,謝潯安對這宮廷印象並不好,不希望她留在這裡,如若可以,謝家才是她真正的避風港。
謝枝意牽唇,麵上笑意淡淡,“勞王總管費心。”
“不過小事一樁,倘若太子殿下歸京,要是見了老奴苛待公主,老奴可要吃了落掛。”王全安自是人精,不動聲色窺了眼謝枝意的臉色,見她一如既往淡定從容不禁心底有了思量,此後不再往下提及。
謝潯安聽罷微微蹙眉,三年前發生的那件大事他並不清楚,隻知向來桀驁不馴得陛下寵愛的太子竟被發落去了道觀,而長姐也在那次的事件中離開京城。
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何事?
還未等他細想耳畔忽而傳來一陣落水聲,卻見距離禦花園不遠的碧湖邊上一身著宮裝的女子跌下冷冰冰的湖水,謝潯安正要喊人開口來救,無意間掃過謝枝意的臉龐,卻見她的臉色驟然蒼白無力,瞳孔地震,似乎眼前的這一幕對她而言格外驚懼。
謝潯安下意識以為她是被宮女落水之事嚇到。
“阿姐,你彆怕,我會保護你的。”
謝潯安極力安撫著謝枝意,言語間的認真卻並未叫謝枝意回神。
謝枝意臉色慘白,雙腳僵直在地,而後,身後一道聲音輕飄飄夾雜著濃烈的戲謔意味——
“長樂公主膽子向來大的很怎的怕成這樣?三年來沒了那位小祖宗護著,這麼快身邊就多出一個新人?”
來人唇角輕勾,眼底散漫意味更濃,眼瞼低垂,笑得刻意張揚,“你說,若是讓那小祖宗瞧見,那個落水的宮女會不會就是這個新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