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1 / 1)

王如春聽到這個消息,眼睛一轉突然明白了什麼,頓時笑得滿麵春風,繡東西好啊。

這古往今來多少有情人,不都是那什麼以繡品傳情嘛。

“繡東西?”

褚曜坐在椅子上,落筆的手微微一頓。

王如春點點頭,笑得諂媚。

“想來是知道了陛下對她好,喬主子這是準備感謝您,又不好意思來,偷偷給您個驚喜呢。”

主子高興了,他們這些做奴才的自然也跟著好。

“是嗎?”

褚曜的聲音不鹹不淡,似乎未將此放在心上。

“製衣司新來了綢緞,讓人挑些鮮亮的做了衣裳,送到她那去,叫她把那些不成體統的衣裳都扔了。”

褚曜吩咐著,說完就繼續看著手中的奏折。

王如春嘴角輕勾,“誒”了一聲就下去了。

跟在身後的李全看著師父這般高興有些不理解。

“陛下不是也沒笑嘛,還說喬主子穿的都是不成體統的衣裳,咱們是不是要換換方向?”

王如春瞥了他一眼,點了點他的帽簷。

“你啊,嫩!”

“那位可是大富貴的,咱們好好伺候著少不得有好處,你自己琢磨吧。”

王如春老了,將來的位子自然是想李全頂上的,也不能他在前頭領著人走一輩子不是。

他們這位陛下,瞧著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可若是高興,反而不會表現出來,若是生氣,也隻會沉默著將人收拾了。

下手才叫又快又狠,那賀家小郎君,不就是個前車之鑒嗎。

殿內。

褚曜坐在上方,垂著頭批奏折,片刻後才將筆放下,揉了揉發酸僵硬的手腕。

他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什麼,少頃,將桌子旁邊被東西壓著的檀木盒拿了出來。

鎖扣輕輕一轉就打開了,露出了裡麵放著的東西——一枚香囊。

銀線走勢精巧,繡著海東青的圖案,右下角隱約有個字,不過年歲久遠,銀線脫落,倒是看不太清。

這是喬姒曾經繡給他的,在他十七歲生辰時,且距離他們大婚時間僅有半月的時候。

樓台水榭,紅綢高掛,他作為簪纓世族褚家的獨子,自然要風得風,彼時府內賓客不斷。

一牆之隔的後院內,溶溶月色下。

女郎羞紅著臉將東西遞給他,嘴中還念著《上邪》,神情動作間情意綿綿,帶著小女兒家的羞澀。

她繡工不好,為了繡好海東青,十指指腹多了許多細小的口子,她又嬌氣,伸出手哭訴著,叫人看著心軟。

那時他心中,早已接納了她會是他未來妻子的事實。

想著她秉性嬌弱,雖無主母姿態,可日後護著,也能相敬如賓。

思及此,他神情略微鬆動幾分。

可眨眼間想到什麼,想要去觸摸香囊的手停在空中。

半晌,盒子被他合上,發出輕微的響動。

骨節分明的大手順勢壓在紫檀木盒上,食指輕敲著,男人神色複雜,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

喬姒沒想到杏花春館的事情這麼快就傳了出去,彼時她正忙著和紅玉商量要如何繡。

因著生母原因,她對女紅一事著實不算喜歡。

當年為著這事,沒少被喬仲海敲打,更是被逼著沒日沒夜的練,導致她後來瞧見針線就覺得惡心。

索性她身邊有紅玉,許多時候都是紅玉配合著打馬虎眼才糊弄了過去。

往日在府上還好,不過是些香囊繡帕,紅玉好應付。

可如今進了宮,到處都是眼睛,她做事隻能小心再小心。

她得事先將花樣畫出來,還要比照著描上。

一筆一劃她都不敢鬆手,免得一不小心,這好幾日的成果就這麼毀於一旦。

滿室寂靜,喬姒跪坐於蒲團上描繪著,眉眼間滿是認真的姿態,遠遠瞧去,就是一副畫師工筆下描繪而成的仕女圖。

“主子,主子!”

一道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寂靜,喬姒心頭一跳,筆下一頓,索性是最後一筆,她順著線條直轉而下才沒毀了。

她輕呼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筆看向衝進殿咋咋呼呼的丹紅,眉心微蹙著。

“怎麼了?”

丹紅這才發覺殿中氣氛有些不對,撓了撓頭道:“陛下讓製衣司送來了好多衣裳綢緞,還有各色珍貴的絲線。”

喬姒點點頭,“好,我知道了,你和丹白將東西放進庫房就是了。”

等著丹紅出去後,紅玉皺著眉頭。

“這丹紅性子未免太過跳脫了,隻怕若不管束著,將來要惹出禍端來。”

這宮中聰明人都是明哲保身,彆說什麼性子活潑招人喜歡,在這偌大宮規下謹言慎行才是頂好的。

喬姒吹了吹未乾的筆墨,想了想道:“再看看吧,這宮裡討生活不容易,再說了不還有你這個管家婆在啊。”

她拉著紅玉的手,眼眸彎彎帶著些調侃的笑意。

明眸皓齒的美人像隻小貓樣撒嬌,紅玉饒是看過千百次喬姒的模樣,自認為早已司空見慣,可還是忍不住臉紅。

臉上嚴肅的神情都有些控製不住,隻得歎了口氣。

“姑娘,您這心善的毛病可是要不得的。”

對於紅玉的話,喬姒不置可否,隻是眸光微閃。

她,可實在算不上是良善的人。

兩人輕聲交談,全然沒發現殿外的丹紅還沒走遠。

聽完了全部談話的丹紅,微微握緊手,咬了咬唇,扭頭走了。

...

如今描繪完畢,剩下的就隻有刺繡了。

這幾日喬姒幾乎閉門不出,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這萬壽圖上。

與紅玉緊趕慢趕的,也費了十日光景才堪堪收尾。

這期間紅玉把著殿門,沒讓人進來,就連吃食也都是放在門口。

畢竟若讓人知道這萬壽圖是喬姒和一個奴婢趕出來的,隻怕會落個怠慢的名聲。

丹紅好幾次想進來也被紅玉攔在了外頭。

一來二去饒是丹紅心再大也覺得鬱悶,尤其是想到那日紅玉背著她在主子麵前說她的壞話,脾氣就更壓不住了。

她看著旁邊的丹白,有些氣憤。

“我又不是什麼賊人,還不讓我進去,這紅玉姐未免也太霸道了,主子都還沒說什麼呢!”

丹白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紅玉是主子從府裡頭帶來的,根基穩,咱們自然比不上,你做好該做的就行了,何必管那麼多。”

對於丹白的明哲保身,丹紅卻不以為然,想著都是做奴婢的,憑什麼就要比紅玉低一頭,早晚有一天,她會讓主子更相信她的。

“...”

如今暑月,天氣變幻莫測,白日還是晴空萬裡,到了傍晚,忽而刮起了大風來。

紅玉將殿內各處都處理好,燃好了安神的香才出去。

夜裡,喬姒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想著萬壽圖還有一點沒繡完,便披了一層外裳起來。

怕被紅玉發現嘮叨,她就點了一盞蠟燭。

燭火搖曳,將人的影子半印在明紙窗上。

“轟隆——”

平地一聲驚雷響起。

喬姒嚇了一跳,手下一抖,指腹傳來刺痛,鮮血溢出。

她忙不迭的挪開受傷的手,見血沒有染上去,才鬆了一口氣。

索性也繡完了,她將東西放進盒子裡去,抽回手時不小心將旁邊的木盒子帶了出來。

裡麵放著的東西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子撿起來,才發現是枚香囊,還是一枚沒有繡完的。

因選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時至今日,不曾褪色,看不出是個老物件。

這是她在褚曜生辰前準備繡給他做生辰禮的。

握著香囊的手微微捏緊,喬姒不可避免的想到許多事情。

她的母親是蘇州繡娘,因著貌美被彼時去蘇州任職的喬仲海看上,哄騙著她做了外室。

喬仲海怕喬夫人發現並沒有用真身份,她阿娘隻以為喬仲海是個沒落書生。

後來喬仲海收到回京赴任的消息,而她阿娘懷孕了,終究還是沒瞞過喬夫人。

喬仲海為了平息喬夫人的怒火,給了幾十兩銀子就拋棄了她的母親,舉家搬遷回京任職。

真相大白,母親才發現上當受騙,可那時肚中已經有了她。

一個未婚有孕的女子不僅自己會遭人唾棄,孩子也會被人恥笑。

怕讓家人蒙羞,母親主動和家中斷了聯係,對外稱自己是個寡婦,為了活下去,養大她,隻能沒日沒夜的做繡活。

她小時候的記憶便都是母親在微弱燭火下做活的模樣。

耳熏目染,她也學會了,可母親卻很生氣,不止一次的抱著她說,永遠不要為了一個男人做這些東西,隻會掉價。

後來不知怎的,喬仲海又找上門來,起初母親不願,可民不與官鬥,更何況還有個孩子。

母親隻能被迫帶著她入了喬府。

後來才知道,原是喬老爺子和褚家曾有婚約,但喬家的女兒,褚家一個都瞧不上。

眼瞅著婚約要打了水漂,萬般無奈之下喬仲海才想起還有她和她母親。

他傾儘全力培養她,不過是想以美色挽留褚曜,她稍不聽話,母親便會受罪。

她隻能拚儘全力的討好褚家,還有褚曜。

索性蒼天不負有心人,褚曜同意了這門婚事。

在前十七年中,有一半都是為了褚曜,她活得毫無自己。

在褚曜十七歲生辰時,她終於不負所望即將嫁入褚家,經年目標完成,她心中歡喜,繡了這個香囊。

可繡到一半,她驚覺,似乎與母親走上了一條殊途同歸的道路。

她深知褚曜並沒有那麼喜愛她,不過是因為她有一張能入眼的容貌,還有婚約罷了。

她不願如此泥足深陷,便從紅玉繡的香囊裡,從中挑了一個送給褚曜。

為了讓他相信,她不惜親自用繡花針紮了許多針眼,換取褚曜的同情與憐惜,讓他以為她是真心實意,滿心滿眼愛慕著他。

而她也成功了。

可後來一朝驚變,褚曜不是褚家的兒子,她所有的謀算成了笑話,更被喬仲海視為羞辱。

她沒辦法,為了活著,為了阿娘,她隻能另尋出路。

卻不曾想,命運卻是如此捉弄人。

“嘶。”

刺痛喚醒了她扯遠的思緒,她低頭才發現香囊中藏著一根針,是穿在沒繡完的絲線上。

喬姒揉了揉有些脹痛的眼睛。

她起身準備將東西放回去,眼前猛然一黑,耳中一陣嗡嗡聲。

她下意識撐住旁邊的桌子,後背有些發冷,像是從骨頭縫裡冒出來。

她想出聲喊紅玉,可唇瓣像是被黏在了一起,隻從喉嚨中溢出點聲音。

渾身的力氣也被抽光似的,四肢軟成一團,無力的往下滑落。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受到最後陷入了一團溫軟中,隻是她無暇分辨,沉重的眼皮就先行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