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秦淵眸底烏黑,眼下儘是一片鴉青,似是多日未眠,幾日不見,他似乎又憔悴幾分,竟是與先前破廟裡的明郎君的模樣再次重合。
他靜靜凝視著陸挽釵,眸底劃過一絲不自覺察的複雜情愫,“朕聽太醫說,你身子已好多了?”
陸挽釵緩緩點頭,“是。”
她的眼神緩緩瞥到自己那摁著茶壺的手上,手背上還搭著這人的手,好似逐漸發熱似的,空氣中似乎有種將斷未斷的發絲糾纏著,將二人隱隱拉在一起。
她想抽出那隻手來,可秦淵卻乾澀著嗓子,眸中暗暗流轉著暗光,靜靜盯著她,“彆動,朕倒杯茶。”
他的手就這樣貼在陸挽釵的手背上,帳房中昏昏燭火明滅,卻給人一種偷竊片刻歡愉一般的感覺。
她是自己臣子的妻子,他本不該如此。
可從前種種又豈是能忘掉的?
他並未將陸挽釵的手鬆開,幾乎是把著她的手提起茶壺,而後對準茶杯,緩緩在杯中注入茶水。
肌膚相貼間,已生出片刻的溫熱。
帳房內早已被青荇點上有助於安眠的熏香,屋內燭火搖曳,地龍燒得很旺,她身上穿著蓄著薄棉的長衫,脖頸處更是係著毛邊鬥篷。
臉頰被毛邊摩.擦得也生出幾分癢感來,她本想抬起手來將那毛邊向下撥一撥,可臉頰卻遽然間被人貼上一隻手來。
那隻手有些冰涼,過了須臾才緩緩溫熱起來,他的手半蜷著,手背的骨節碰著她的臉頰,如輕點漣漪。
頓時熟悉的清冽之氣撲鼻而來,混雜著屋內的熏香,將二人之間的空氣也蒸熱幾分。
毛邊的尖隨著他的手若隱若現,男子手背的骨節與毛邊交替拂過她的下巴,愈發癢起來。
她心尖一顫:“陛下……”
下一瞬,那隻手便緩緩挪動下去,替她輕輕往下按了按毛邊。
隻覺有些格外熱似的,秦淵那隻手又垂下來到桌子上,接過那杯茶,徑直一飲而下,可卻像是根本潤不了嗓子一般,那開口所言仍是有些沙啞。
“……你不必擔憂,他今夜在朕帳邊整理明日狩獵事宜。”秦淵啞聲道。
“陛下……”陸挽釵眼神示意二人相貼的手,而後緩緩收回視線,垂下眼簾。
秦淵這才將她的手放開,陸挽釵緩緩站直身子,“不知陛下今日前來……”
“雪天風大,朕……來尋朕的鬥篷。”秦淵淡淡道。
“鬥篷?”陸挽釵怔愣片刻,她似是突然想起什麼,微微抿唇,而後輕輕咬著嘴唇。
“如何?你莫非要昧下朕的東西?”秦淵開口。
“妾不敢!”陸挽釵立刻開口否認。
“隻是陛下的鬥篷,妾本想洗乾淨再尋個合適之機送還給陛下,如今還未洗乾淨,所以……”
“朕不計較這些。”秦淵盯著她,忽而眼神瞥著她身上的玄色水貂鬥篷,未發一言。
陸挽釵也瞬間明白他弦外之音,立即解開身上的鬥篷係帶,小心地將鬥篷遞過去,“陛下千金之軀萬不可凍著,不如就用這個先對付一二……”
“可以。”秦淵很快開口。
他很快將那鬥篷拿過去,眸中似乎劃過一股暗光,“你好生將養著,朕……走了。”
帳房內很快恢複往日的寧靜,陸挽釵花了很久才將心間的異常情愫平複下來,可心跳慢慢緩下來之後,她才恍然察覺出什麼。
皇帝方才的舉動……是喝了酒?
她望向那桌上的茶杯,捏起來輕輕嗅了嗅,可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酒氣。
似乎思及到什麼欣喜之事,陸挽釵那顆心又隱隱劇烈跳動起來。
皇帝已入她彀中。
晚間青荇又給她烹上一壺暖身茶拿過來,她喝過之後便安心睡下,自從聽聞晉王不會來以後,她的心也慢慢放下來。
帳中萬分寂靜,除卻燭火燃燒的細碎聲響與吐納之聲,再無其他,陸挽釵裹了裹身上的長衫,準備轉過去入睡。
青荇卻突然輕喊一聲,“王妃?”
陸挽釵應聲讓她進來,隻見青荇手中托著一個檀木托盤,上麵放著件纏枝紋毛邊衣料,似是衣衫之類。
“這是?”陸挽釵盯著那東西,出聲詢問。
“奴婢不知,送來的人沒說什麼。”青荇疑惑著搖搖頭。
陸挽釵將那衣料輕輕抖開,發覺那竟是一件蓄棉鬥篷,邊緣鑲著金銀絲,纏枝紋下麵隱隱還有銀絲雲紋藏匿其間。
她撫摸著,淡淡的龍腦香氣頓時染上指尖,很淡,不仔細聞是覺察不出來的。
幾乎是瞬間,陸挽釵便明白了這是誰送來的。
雖然如今皇帝對她仍有情愫,甚至隱隱有上升的趨勢,可他卻並未有將她拉出晉王府的意思,顯然是有顧慮。
所以她要加一把火……最好令帝王直接將她搶進宮。
隻要能踹了晉王、脫離晉王府,她怎樣都可以。
既然世間沒給女子多少路可選,那她便用這人間最尊貴的帝王之手,來替自己昭明日月、討回公道!
“好,東西放下吧,我有些累了。”陸挽釵將鬥篷收起來,“明日宴會上,我也是穿這套。”
青荇頷首退出去,夜色逐漸酷似潑墨,而後那墨色滾動著,透出幾顆星星的光,那光跳動著,不知過了多久,滾動的濃墨逐漸淡下來。
隨後墨色中間遽然出現一抹朱顏酡之色,周圍的黑墨漸漸被驅散,那抹紅愈發亮起來,逐漸轉為苕榮之色,隨著玄色愈發消失,苕榮的雲又向檎丹與洛神珠的顏色變幻。
青荇一早便幫陸挽釵梳洗更衣,準備前去赴宴,陸挽釵本是不必跟隨諸王去圍獵的,便隻著了身素色常服。
隻不過今日身上的鬥篷換成了昨日皇帝送來的那件。
宴會上觥籌交錯,王公大臣們皆身著騎裝,身後小廝侍衛們也都替主君收著弓箭。
陸挽釵坐與女眷席間,與諸位小姐夫人們細物閒談著,她正想去碰麵前那杯果酒來品一品,耳邊卻傳來女子的低語。
“王妃體弱,還是少碰酒為好。”
聞言,陸挽釵微怔,她抬眸側目循聲望去,隻見一碧衣侍女立在她身後,隻低著頭,並不是很顯眼。
陸挽釵也大抵能猜到她是誰的人,聞此也歇了心思,換作喝茶。
秦淵很快過來席間,今日他身著鴉青色騎裝,步伐矯健地走來,瞬間眾臣便舉杯起身恭迎陛下。
他向下掃視一眼,才緩緩叫眾人平身。
隻是瞥向她這邊時,那眸色卻愈發深沉,陸挽釵也抬眸與他的眸光遽然間對上,如夜色中的星點,迸.射出點點微光。
可他卻很快將眸中的異樣情愫隱匿起來,隻給自己倒了杯酒,隨即身側侍人便宣布開宴。
“今日冬狩,諸卿即可暢快狩獵。”秦淵冷冷道,“獵得頭籌者,朕定有賞!”
諸公立刻舉杯,“陛下豪情!”
隨後又有不少大臣起身舉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這場宴會沒有歌舞,沒有絲竹,隻有交談與美酒,陸挽釵望著麵前的諸多大臣們歡聲笑語互敬酒,又望了望身側竊竊低談的夫人小姐們,忽而生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阿衡,一會你與朕一同啟程,你若拔得頭籌,朕便將那把古劍賜給你。”秦淵忽而望向下首一言不發的晉王道。
晉王忽地被點名,急忙起身溫潤一笑,“臣遵旨,還請陛下手下留情啊。”
秦淵沒出聲,隻是對著他又舉起一杯酒來。
陸挽釵望著杯中的酒,酒水在燭火搖曳的光下暈出一片金光,那金光似乎也被周邊的觥籌交錯震得泛起一圈漣漪。
再抬眸時,皇帝和王公們已著手進獵場。
陸挽釵在宴席上待到最後一刻,直到所有人都退去後,才帶著人回到帳房中。
一進門,她便揮退下人,走進裡間之後,才見蔣仰止早已在暗處等候。
二人對視一眼,蔣仰止立刻拿出一個包袱來遞給她,壓低嗓音道:“小姐抓緊換好,今夜周圍勢力湧動,我們計謀又是借著皇帝的局拓展的,難保不會出麻煩,須得速戰速決。”
陸挽釵聞言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她打開那包袱,卻見蔣仰止已轉身出了帳房。
她迅速將那身白色勁裝換上,又早早稱病睡下,將軟枕豎著置於床榻上,再將棉被蓋在上麵,遠觀倒像是那裡有人一般。
蔣仰止在外麵靜等約莫半個時辰,終於線人傳來消息:獵場那邊開始亂了。
陸挽釵隨即悄悄溜出去與蔣仰止會合,二人隨即翻身上馬離開帳房。
冬日裡的風格外凜冽,她甚至聽不到馬蹄聲,前方蔣仰止在細心探查皇帝行進痕跡,陸挽釵搓了搓凍紅的鼻尖,靜靜等著蔣仰止的判斷。
須臾,他才回頭望向她,當機立斷道:“那邊!”
陸挽釵旋即跟著他奔向獵場外圍深雪處,駿馬奔馳而過,壓下一片印子,卻很快被雪花再次覆蓋。
耳邊的風仍在呼嘯著,陸挽釵跟在他後麵,隻覺眼睫毛都被雪凍住,眨也眨不動,血水慢慢融化進眼睛裡,頓時一陣涼熱交加,令她一顫.抖。
耳邊傳來震震馬蹄與刀兵相交之聲,陸挽釵遽然間心神一震,向遠處望去,不由得眼睛微微睜大。
隻見遠處一夥蒙麵人正與侍衛和守衛軍交手,已有不少馬倒下來,地上噴灑而出鮮血,將地上的白雪儘數染紅。
屍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分外駭人。
陸挽釵沒見過這樣的場麵,身子忍不住微微戰栗起來,可如今理智卻讓她強行鎮靜下來,她抓了抓自己的手,穩穩將韁繩控住。
蔣仰止在前方衝著她打了個手語,指著北方叢林更深處,她登時明白過來,便也跟著他奔向那野獸出沒最頻繁之處。
“什麼人?!”身後傳來一聲詢問,陸挽釵身子一僵,回頭望去,卻見那邊蒙麵人已注意到她們,紛紛架起弓弩,對準她這邊射來。
“跑!快!”蔣仰止喊道。
陸挽釵隻覺耳邊嗖的一陣響聲,那箭便和她擦肩而過,她心下急轉,拉緊疆繩令它向前疾馳。
馬兒瘋了一般向叢林深處飛奔而去,陸挽釵有些控不住它,便隻能尋著契機滾下馬。
隻是此處山石林木眾多,一看便是野獸出沒最多之地,蔣仰止也沒在身邊,她隻得靠自己完成剩下的謀劃。
她這邊艱難前行著,圍場大帳那邊卻也亂成了一鍋粥——皇帝重傷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