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回京,蕭羿就被關進了廷尉寺的大牢。
這樁案子牽扯太子之死,廷尉寺雖主理查探刺殺一事,但多位旁府彆寺的官員並同審理,這樁案子倒是糾纏了多日。
夜宴遇刺,參與夜宴布防的蕭家自是難辭其咎,而宴席上刀槍箭影,前去救駕的,隻有蕭羿和太子。
布防兵是蕭羿的人,供詞不能采信;刺客與太子俱亡,無從追查。
多日查探竟走成了死棋。
李軻在廷尉寺翻看卷宗,時有些坐立不安。
不多時,他叫來馬車,去了一趟公主府,見秦知夷。
公主府的書房裡。
李軻問道,“殿下,廷尉寺的三個仵作,雖都驗出太子致死之傷是匕首造成,可都不無支支吾吾,微臣疑惑,希望殿下再請出那日在西郊查驗太子之傷的女子,也好和仵作們商榷一二。”
秦知夷把玩著手中折扇,“廷尉寺仵作都不敢說的話,李大人為什麼會認為她會說呢?”
李軻聽此,便知道秦知夷也知道太子死因是自戕。
秦郜秋狩回京,定下疑凶蕭羿為殺害太子之人,又有誰敢說太子死於自刎?
不說又要扯出一樁案子來,更彆說這可是往太子身上安謀逆的罪名。
李軻心中明了,他道,“陛下避諱談論太子之事,其他證據也無法佐證,蕭將軍的冤屈恐無法辯白。此案已告一段落,明日上朝微臣便會將此案的結果闡言於陛下。”
秦知夷垂了眼睫,李軻這是提前告訴她,如果秦郜一意孤行,那麼蕭羿就脫不了身了。
秦知夷喊了一聲時蓮,又看向李軻,話中透著某種決心,“李大人,我有一人需要你見見。”
不過初冬,建安城暗湧著一場風雪,要同這宮宇磚瓦殊死一搏。
朝堂上,朝臣肅穆,今日便是要結了太子之死一案。
秦郜睥睨朝臣,幽幽說道,“早前廷尉李卿將太子一案報呈台閣,朕已細細讀過,雖不能證明蕭羿謀害太子,但他也脫不了乾係……”
正待這時,李軻出列,叩首後,說道,“陛下,蕭家西郊大營一案還未結,微臣找到了一位關鍵人物。正在殿外候著要同陛下訴說冤情,還請陛下傳召此人。”
秦郜昏沉的眼珠一轉,他不介意將蕭家踩得更死一點,“哦?那便傳吧。”
一布衣男子垂著頭,欠著身,雙頭舉於額前,從殿外走過列卿,在如意踏跺前跪下了。
他聲音洪亮,“草民陳翀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秦郜聞言,看著這並不熟悉的身影,心底泛起一絲疑心,“哪個陳衝?抬起來頭,你是要訴說什麼冤情?”
陳翀抬頭,是一張曆經滄桑的熟人麵孔,驚得秦郜直接從龍椅上站起來。
陳翀雙手交疊,目不斜視地看著秦郜,他又麵朝諸臣拜了拜,朝臣們也將將看清楚他的容貌。
宋釗一眼就認出了陳翀,他眉宇陰晦,麵露殺意。
也有不少人陸續認出,竊竊私語。
“這不是先帝的副將陳翀嗎!”
“他不是隨先太子戰死北境了麼?”
“他為什麼還活著?”
陳翀說道,“陛下,蕭家軍營律下不嚴之事尚不是最要緊的,草民躲藏多年,就是要將先太子冤死在北境之事呈告陛下!”
秦郜身子涼了半截,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要同朕說什麼。”
陳翀一字一頓說道,“當年的右將軍宋釗,勾結蕭家,致使先太子在烏丹遭受十日圍困。”
朝中頓時一陣嘩然,宋釗更是拳頭緊攥,正要出言辯解。
禦史大夫崔中理直言,“爾等何敢在朝堂上大放厥詞,你可有什麼證據!?”
陳翀隻死死盯著秦郜,說道,“草民活著就是最好的證據。”
秦郜瞥了一眼宋釗,深覺不能再在朝堂上糾纏,得趕緊退朝,將陳翀解決了才行。
“此案不宜再議,稍後丞相李卿,禦史大夫崔卿,太尉宋卿,台閣首輔藺卿來文德殿詳議即可!”
李軻卻上前幾步,就要再進言,丞相李雋海見狀忙喝道,“豎子!快住口!”
李軻充耳不聞,說道,“陛下!先太子當年戰死北境,副將軍陳翀卻銷聲匿跡,此事先帝在時便是一樁疑案。隻因先帝龍馭賓天,此案才不了了之,如今陳翀已在,言語中直指太尉宋釗,宋釗怎能再參與此案詳議!”
秦郜麵色不耐煩起來,“那你想怎麼辦?”
李軻回道,“即刻拿下宋釗,押入大牢,審過才知清白與否!”
宋釗冷笑道,“憑個不知哪冒出來自稱陳翀的狗東西,瘋言瘋語的,就想定我的罪?”
宋釗立時跪下,對秦郜說道,“陛下,千萬不要捕風捉影,遂了小人心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是僅憑疑心便可定罪,廷尉寺就無需設立了!”
這話雖是宋釗的辯白,卻戳中了秦郜,此前議太子一案,他就是要以疑案踩死蕭羿。
秦郜不悅地皺起眉頭來,環顧殿內,他半晌出言,“宋釗即可上交兵符,撤換郎中令宋宣。”
不管是誰要借陳翀來護住蕭羿,他正好借力打力,收下宋家兵符!
宋釗麵色一凜,“陛下!陛下!當年北境您……”
秦郜突然拔高了音調,死盯著宋釗,他說道,“還不快將宋釗帶下去!”
這夜,落了一場大雪。
公主府暗衛來報,謝家趁著秦郜撤換郎中令,撤換了衛尉底下的宮尉,已經就著夜色拿下禁廷。
秦知夷攏了攏厚重的狐裘大氅,看著漫天飛舞的雪片,她輕言,“時蓮,你是我的親信。秋狩時,蕭家幾位副將軍都見過你了,你拿著兵符去西郊大營。你隻說,蕭羿如今已和宋釗一同關進了宮裡,本宮作為越平侯蕭羿之妻,要闖宮救人,便可調動軍令。”
時蓮有些急切,“殿下為何不親自去?”
秦知夷伸手接著落雪,她道,“我要進宮,想賭一賭,賭這一切不會發展太糟,賭兵不血刃。”
大夏建國不過十幾年,剛經曆了戰亂的國家,怎麼承擔的起一次又一次的腥風血雨。
秦知夷並非經邦緯國之才,她隻知,昔年庭中與父親對弈之時,他在感慨民安物阜,母親在一旁說起女學時,眼中的光亮似天上紅日。
萬民塗炭、四海困窮是秦扶徴不願看到的,清平世界、本固邦寧是薑嫵心之所向。
時蓮悶聲問道,“何時闖宮呢?”
秦知夷聲音帶著空洞的寂寥,說道,“若我掌控大局,便會放三支焰火,若我未得手,我便會放兩支焰火,你見機行事即可。”
那是最不得已之舉。
宮門口,重兵把守,都是謝家的人。
有人攔秦知夷的車架,她掀簾看去,是謝耿行。
謝耿行見馬車內的人是秦知夷,隻道,“殿下見諒,今日宮內失竊,正在追查盜賊。”
秦知夷笑著說道,“本宮知道宮內發生了什麼,祖母年紀大了,我怕她老人家受驚嚇,所以要進宮陪著祖母。”
謝耿行點頭,也不再多言,退後兩步,對著宮門尉說道,“放行!”
一個謝家軍衛突然上前,問道,“少將軍,將軍不是說今日宮內不許放任何人進去麼?”
謝耿行未動,宮門尉已放行秦知夷的車馬,他對一副將說道,“拖下去。”
這位謝家軍衛忙驚恐磕頭嚷叫,卻被一劍封喉。
宮內已經亂套,秦知夷剛到重華宮外,她看著遠處嘈雜的文德殿。
想來謝耿行那位名義上的父親謝敏成已經在文德殿將秦郜圍困起來了。
謝家到底是是姓謝,不可能就這樣奪了天下,他們需要太後選定承繼皇位之人,最好是太後從秦郜手裡拿到退位詔書。
這會太後還在重華宮內,秦知夷的車架裡帶了幾個暗衛,他們將重華宮圍死。
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侍哪裡對付得了殺人於無形的死士。
重華宮很快被拿下。
冰冷肅穆的重華宮正殿,一如三年前,秦知夷在此跪彆謝太後。
謝太後被挾持住,怒眉睜目地說道,“秦知夷,你要乾什麼!”
“祖母,潁州那些刺客,你吩咐下去的時候,想過我會死麼?”
謝太後一愣,惱怒起來,“歸根結底不都是為了你父親!”
真是好冠冕堂皇的說法。
秦知夷眼神冰冷起來,言道,“在你眼裡,兒子的死並不重要,替兒子報仇隻是你要他人坐上龍椅的理由,你怨恨的是,憑什麼是蕭貴妃的兒子做了皇帝。”
秦扶徴想要什麼,謝太後根本就不在意。
她想有個兒子,於是有了秦扶徴,剛好秦扶徴聰敏多智,又賢能,大有帝王之相。
秦知夷眼中有熱淚,“你也怨恨著,你乖巧的兒子一意孤行娶了你不喜歡的女子,你同樣怨恨,我為什麼不是個男兒身。即使這樣,你還是物儘其用,將我當個無知無覺的棋子肆意擺弄。”
秦知夷仰頭,將淚含回去,說道,“祖母,還記得今日朝堂上的陳翀吧,祖父最信任的副將,他說他和宋釗同時接到先帝授意,要害死父親,秦郜不過是借刀殺人的那把刀。”
謝太後一怔,不可置信的麵龐上,瞳孔劇烈一縮,整個人狀若癲狂,“不可能!不可能!我和他同甘共苦十多年,陪著他打天下,直到他做了皇帝,他怎麼可能殺了我們唯一的兒子!”
秦知夷的神色有些淒涼,她輕喃道,“祖母,我會用行動告訴你,父親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錯的太離譜了。”
錯在一起打天下,願意拱手半壁江山給一個男人。
被男人蒙蔽欺騙,害死了唯一的兒子,也懵然不知,還決心宮變之後,立那個男人宗族裡的孩子為新帝。
不多時,謝敏成的軍衛來重華宮請謝太後去文德殿。
殿內,秦知夷讓人將正殿的人都安置好,她走至殿外,說道,“祖母身體不適,讓本宮前去。”
謝敏成的人看到是秦知夷從殿內出來,雖有些猶豫不決,但礙於秦知夷在此時此刻出現在宮裡,她又是謝太後的孫女,不敢多言。
那邊謝敏成又等謝太後等得心焦,軍衛怕交不了差,就先帶著秦知夷去到文德殿。
幾個暗衛打扮成宮侍模樣也隨著秦知夷到了文德殿。
謝敏成看見秦知夷,怪道,“怎麼是你?”
秦知夷卻是先喚了一聲年逾四旬的謝敏成,“謝表哥。”
謝敏成登時有些吹胡子瞪眼。
謝敏成是過繼來的,與秦知夷本就談不上什麼親。
秦知夷笑著繼續說道,“長儀也不想來的呀,隻是祖母年紀大了,修佛許多年,已經見不得打打殺殺了,就讓長儀來了。”
“聽祖母說,就是讓陛下寫個詔書什麼的,應當不會太久吧,長儀還想著早些回去歇息呢。”
謝敏成聞言擰著眉,又想謝太後不來也成,秦知夷姓秦,又是那個什麼勞什子公主,更合適拿詔書去封天下人之口。
他已經等了許久,事遲易變,謝敏成冷哼一聲,說道,“行了,你一個人同我進去,其他人留下。”
秦知夷點頭,剛跟著走了兩步,突然捂住嘴,有些害怕地問道,“謝表哥,若是陛下不答應,等會裡邊不會殺得血肉模糊吧?”
果真如謝太後所說,秦扶徴這個女兒真是養廢了,謝敏成不耐地說道,“這是宮變!你以為是屋裡捉骰子玩?”
秦知夷拉過旁邊的侍女,央求道,“謝表哥還記得吧,這是長儀的貼身侍女姝花,可否一同帶進去壯壯膽?”
謝敏成哪記得她身邊侍從模樣,粗略掃了一眼,是個瘦弱的侍女,他不耐煩地說道,“麻煩,帶著吧。”
殿內隻有秦郜和幾個台閣官員,謝敏成是武官,不怕殺不過幾個文人弱士,所以除了秦知夷二人,他就帶了兩個人入殿。
秦知夷跟在謝敏成身後,進殿便看到了秦郜身邊的藺九均,她眼睫輕顫,斂去異樣神色。
秦郜見到來人是謝敏成,他猛地將帝案上的奏章、筆墨全部推掃至地下,指著謝敏成的鼻子,怒斥大罵,“大膽!你們謝家好大的膽子!”
他謀算這樣久,建立台閣,假以時日就能架空禦史府和丞相府,又差點捏死蕭羿,如今宋釗也栽他手裡了。
這個謝家卻橫生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