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秋狩,多是休閒放鬆。
但今年不同,需校獵、點兵,且圍獵場設在西郊,大有震懾蕭家的意思。
這次秋狩,秦郜著意讓太子秦衡一手操辦。
秋狩要持續三日,需在西郊小住幾晚,西郊荒僻,隻能住臨時搭建的帳篷,不過吃食住行都由宮人準備,一切倒還妥當。
到了那日,正是秋高氣爽、桂金飄香。
皇帝出行,百官自然隨行。
此番秋狩,秦郜壯誌淩雲,但第一日的校場點兵就出了差池。
秦郜龍顏大怒,在百官麵前痛斥秦衡辦事不力。
本是熱鬨的秋狩,因著第一日的開場,變得沉悶起來。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
白日裡,隻是尋常的狩獵。夜裡的篝火宴席上,傳杯換盞、載歌載舞。
夜宴篝火明亮,映照在席上每個人的麵龐上,忽明忽暗。
秦知夷沒敢飲酒,火光照耀中,她注意到,從席外進來幾道人影,瞧著是宮侍模樣,舉止身形卻全然不像。
此次設宴,男女分席,秦知夷並沒和蕭羿一道,她的身邊此時正坐著崔宛禾。
秦知夷心有疑雲,她向崔宛禾問道,“此次秋狩,李軻有替太子操辦其中一二,你可知夜宴兵防是哪家布置的?”
崔宛禾回憶了一番,說道,“好像是蕭家?”
西郊大營不是正在被查麼,怎麼還是蕭家!
秦知夷心中頓時一涼。
突然,一聲高亢的尖叫聲劃破黑雲低壓的長空。
“有刺客!護駕!”
場麵立刻混亂起來,十幾名宮侍、侍衛纏鬥起來,分不清哪個是刺客。
尖叫聲、血腥味頓時彌漫在方才還歡歌笑語的宴會。
人人自危,混亂不堪。
秦知夷逆著散亂的人流就要去找崔宛禾,卻見她失魂落魄地坐倒在一具屍首麵前。
秦知夷忙上前,一把拉起彷徨失措的崔宛禾,“快走!”
秦知夷拽著人,轉身就要離開宴會,迎麵被一不知是刺客還是驚慌失措的宮侍劃了肩膀一刀,頓時鮮血漫湧。
忍耐著疼痛,秦知夷一腳將人猛踹開。
好不容易離開宴會,尋到她的帳子裡,秦知夷才發現崔宛禾整個人正在淚如雨下。
秦知夷壓著傷口,嘶了一聲,覺得崔宛禾情緒不太對,“宛禾,你怎麼了?”
崔宛禾好似才回過神來,看見秦知夷藍色衣衫被血浸染,慌張喊道,“快!快找太醫,找郎中!”
秦知夷卻是擺了擺手,自顧簡單處理了一番,外間還不知有沒有拿下刺客,此刻上哪找什麼太醫。
兩人在帳子待了不過一會,外頭好像靜了下來。
姝花從帳子外跑進來,“殿下,您沒事!我的老天,怎麼這樣多的血!”
宴會上,侍從都不得隨行,都在席外等候,宴席上出了事,他們自然也亂成一套。
眼下,姝花卻徑直尋到她的帳子裡,那就是宴會上的刺客一事平息了。
秦知夷問道,“刺客抓到了?”
姝花有些驚恐地回道,“全死了,太子也……死了。”
秦知夷和崔宛禾一齊錯愕地出言道,“什麼?”
姝花抖聲解釋道,“太子被蕭將軍射殺,不知道是不是場麵太混亂了,奴婢也隻是聽來的,並不清楚席上是什麼情況。”
哪有這樣巧的事?
宴會的布防是蕭家,偏偏還是蕭羿射殺了太子?
亂了,都亂了。
此時,帳子外,蕭羿身邊的何炳滿身臟汙,還混著不少鮮血的衝進來,哭喊道,“殿下,殿下!陛下要即刻處置將軍,求您救救將軍!”
秦知夷升騰起不好的預感,皺著眉頭,“彆急,慢慢說。”
何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宴席遇刺,蕭家設的布防,將軍自要前去救駕的,可不知為何,宴上突然傳來太子身死的消息,不多時,將軍又被扣住,卑職多番打探,聽陛下身邊的人說,陛下疑心刺客是將軍的人,正要為了太子之死處置將軍!”
秦知夷隻覺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一如陳翀當年!
以刺客之事責問蕭家宴席布防倒說得過去。
但事情未查明,席上混亂,知曉內情的人甚少,秦郜這麼著急在西郊處置蕭羿,是想將一切都悶死在肚中。
秦知夷說不上多相信蕭羿,但是蕭羿絕不是那種兵行險招之人,若要謀逆,他也是領兵逼宮,而不是派什麼刺客。
蕭羿若是死了,蕭家就亂了,京中勢力不平,隻會硝煙四起!
秦知夷慌忙帶著姝花、何炳,就要往秦郜的帳子裡趕。
必須先保住蕭羿!
圍場已經逐漸恢複平靜,秦知夷卻在前去的路上看見一個熟悉的女子身影從宋家的帳子裡出來。
“陳容鳶!?”秦知夷喊住那道身影,問道,“你怎麼在這?”
陳容鳶也是一驚訝,回道,“宋聞渡病好之後,頭次參加狩獵,侯府擔心他的身體,就托我全程照看。”
秦知夷疑惑道,“不是說斷乾淨了?”
陳容鳶攤了攤手,“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哦,不,金子。”
秦知夷扶了扶額,心中頓時有了個主意。
今夜這麼亂,秦郜要處決蕭羿的消息恐怕已經走漏,此刻他的帳子裡肯定去了不少文武大臣遊說。
不管他們站在哪一邊,她隻要把太子的死因說得越是不清不楚,就算不是真的,也能拖一陣子。
一定要讓事情鬨回京城,絕不能讓秦郜將所有的事都悶死在西郊。
秦知夷立時扭頭問何炳,“太子的屍首停放在何處?”
何炳回道,“還在宴席上放著呢,誰都不敢動……”
秦知夷再次向陳容鳶問道,“你能不能查探出屍體致死原因,或能依此再說出些什麼有疑的地方?”
秦知夷想說編點什麼,姝花和何炳還在,她也不好太直接。
陳容鳶眼睫輕眨了兩下,似是會了意,說道,“這不難。”
秦知夷又道,“驗過之後,還需要你隨我去麵見聖上,你敢不敢?”
陳容鳶一愣,不放心地說道,“捅了簍子,你能護著我的吧?”
秦知夷應下,“自然。”
宴席的帳子裡,橫屍十幾,秦衡的屍首已臨時抬放好了,蓋了白布,暫且放置在帳中。
零散幾位宮仆正收拾著帳內殘局。
姝花機靈,往前一站,“殿下聞太子噩耗,要獨自悼念一番,你們先下去吧。”
今夜發生太多事,宮仆們聞言也不敢多問,匆匆磕過頭,就出去了。
帳子內不相乾的人清空後,陳容鳶得了秦知夷眼色,上前就掀開了白布,細細查驗起來。
秦衡身上的傷不少,陳容鳶摸索著,目光最後停在他的脖頸處。
她的麵色逐漸疑惑起來,“脖頸處是致命傷,利器應該是短刃,許是匕首一類,但這個刀口的方向……”
秦知夷輕咳一聲,“不必忌憚,隨意說即可。”
陳容鳶回道,“他可能是自刎的。”
秦知夷愣了一瞬,很快又道,“這個說法不行,秦衡要是自刎,那就是畏罪自戕,不就說明刺客與他有關係了,我們現在得說是刺客殺的他。”
陳容鳶麵容嚴肅地說道,“我說的是真的,他是自刎的。”
秦知夷看著她眼裡的認真,又看了一眼沒有一絲溫度的秦衡,徹底驚住了。
幾番折騰,秦知夷一行人終於來到秦郜的帳子裡。
偌大的帳子裡,秦郜麵前跪了一地的朝中官員,台閣官員跪在另一側,藺九均也在其中,蕭羿卻不見蹤跡。
秦郜跟前,隻有李軻立於一眾官員之中,執著進言,“陛下,宴會遇刺,慌亂不堪,應回京細細查明,再行定奪。”
秦知夷自知李軻說的是要定奪誰,她揚聲走來,行了個叩拜大禮,“長儀拜見陛下,太子之死實有蹊蹺!”
收到秦知夷的眼神示意,陳容鳶上前兩步,叩拜後,細細說來查驗後的致命刀口是為匕首之傷,卻未言明是自戕。
言畢,一個年紀頗大的官員仍是跪著,卻抬了頭疾言厲色道,“你一介庶人,怎敢查驗太子之身!”
他又直指秦知夷,說道,“長儀殿下一介女流,更不應當站在此處參與朝廷中事!”
秦知夷麵不改色,字字鏗鏘有力地說道,“長儀聞此宴席之事,便探聽追尋,果真發現太子殿下的死因有蹊蹺之處,布防兵都是用刀用箭之人,太子殿下怎會死於匕首之傷?曾經垂簾聽政的謝太後是長儀的祖母,曾主理查探貪腐之事的是長儀的父親,長儀雖是女流之輩,卻也耳濡目染,並非耳聾眼盲之人。”
她知道這麼說會引起皇帝不悅,但是她不得不這麼做。
而後,秦知夷對皇帝叩拜道,“陛下,太子之死實為蹊蹺,蕭家為宴席布防是失職,刺殺一事還請陛下明察!若是在座哪位大臣不信此番查驗結果,還請陛下再請太醫仵作前去查驗!”
秦知夷三言兩語就將蕭羿的過錯歸咎至宴會布防失職,句句不談太子之死與蕭羿有關,還提及謝太後和秦扶徴,秦郜心中頓時燥鬱非常。
秦知夷話裡說哪位大臣不信就去查,這不明晃晃地說他不信麼!
不管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女子驗得對不對,秦知夷已挑起了疑,他若是不讓人去查,正就說明秦衡的死因就是不清不楚。
帝王上座,看著帳子這麼一出,他麵容低沉,半刻後,出言道,“藺卿,你怎麼看?”
立時,帳中稀稀疏疏向藺九均投去幾道目光,其中就有秦知夷。
藺九均緩緩抬頭,目光與她對上,片刻又移開,他抬手作揖,泠然道,“夜已深,今日兵荒馬亂,陛下該歇息了。”
藺九均未直言是非對錯,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秦郜瞬間緊皺眉頭,他並不想聽到這句話,但此刻被台閣和朝臣架住,隻得無奈說道,“明日再議。”
西郊的圍獵場,一時的兵荒馬亂消弭於夜深人靜。
回到帳子裡時,宮侍說,崔宛禾已經被李軻帶走了。
秦知夷肩側的傷被重新處理了一番,帳子裡隻點了一盞燈,姝花在寢間外守夜。
秦知夷躺在床上,難以入眠。
不說圍獵場上的各家眼線宮仆,最遲明日,西郊的事就瞞不住了。
蕭羿一旦被定罪,謝太後忍耐這麼久,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局勢亂起來。
倏地,寢間唯一一盞亮著的燈,猛然搖曳了一下。
秦知夷立時坐起身來,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神色姿態都警覺起來。
可那從帳篷窗口而入的人,竟是一身黑衣的藺九均。
秦知夷剛疑惑他什麼時候身手這樣好,就見藺九均身姿輕巧,行至她床前,自顧坐下了。
秦知夷思緒頓住,看著眼前男子。
姝花還在外間,她壓著聲音問道,“你怎麼來了?”
藺九均聲音低沉,有些頹靡,“殿下受傷了。”
去秦郜的帳子之前,雖隨意處理了傷口,但沾染了血跡的衣裳已經換下來了,藺九均怎麼知道的?
秦知夷疑惑地問道,“你怎知我受傷了?”
藺九均看著她的肩頭,隨意地解釋著,“見殿下的帳子裡進出宮侍反複、慌亂,稍作詢問,便知殿下千金之軀有損。”
今天這麼亂,他還有空留心她帳子裡的人亂不亂!
秦知夷心間覺得古怪,有些情緒說不上來,她微撇了頭,想將人趕走,“你快走吧,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藺九均巍然不動,撩起秦知夷胸前一縷長發。
這樣冒犯,這樣親近,完全不似那天在碧落酒樓烹茶的他。
藺九均目光深沉,是不甘、嫉妒和惱意,他問道,“殿下今夜為了蕭將軍,當真是奮不顧身,竟這樣相信蕭將軍不會謀逆麼?”
秦知夷一怔,張了張嘴,不知怎麼回他,“蕭羿他……”
藺九均將指尖輕輕搭在她的軟唇上,他沒有勇氣聽她接下來的話,“噓……”
這張嘴、這抹唇,不能再說出什麼相信蕭羿的話來了。
秦知夷感受到唇上那點溫熱,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麵容,正要退開身。
藺九均卻將她一把擁住,容不得她半點逃離。
禁錮的相擁,他貪婪地收緊雙臂,似乎妄圖從她的體溫裡,汲取一絲一毫她對他的在意。
今夜這麼亂,他的回話又觸怒了秦郜,他本不該出現在她的帳子裡。
但若是再不來看她一眼,他就快要被妒火燒滅了。
他真的快要瘋了。
蕭羿那樣的莽夫有什麼值得她這樣拚命護著的?
可是他一點也不敢問,生怕聽到的回答會讓他跌入無儘黑暗。
秦知夷僵得身子一動不敢動,她細嗅著他身上還未散去的酒味,問道,“你今日宴席上飲酒了?”
怪不得言語舉止一如那夜中秋的怪異。
藺九均沉悶回道,“我沒醉。”
這一句話將二人都帶入嘉平縣那個醉意沉沉的夜。
突然,寢間外,姝花輕聲問道,“殿下?您還沒睡嗎?”
姝花聽著帳子裡似有說話響動,不太確定,才問了一聲。
秦知夷沒應,姝花又說道,“殿下可是傷口扯疼了,奴婢進來給殿下看看?”
秦知夷這才推了推藺九均,輕聲說道,“快走吧。”
今夜這樣亂,他與她不應當再這麼糾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