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1 / 1)

秋風起,百花殺儘,公主府內,今日無仆下走動,花間閣屋門緊閉,院子裡靜悄悄。

秦知夷坐在正位上,打量著地上跪的人,“陳翀,你真是讓本宮好找。”

跪著的人聽著這久違名字,身子一抖,他看著麵容隻有三十歲的模樣,實則已經四十了。

陳翀等這一天等太久了,他說道,“殿下大費周章,原來是在找卑職,想來殿下也知事有蹊蹺了。”

秦知夷神色淡然,直問道,“當年北境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放著太尉之位不爭,卻要躲起來?”

陳翀突然問道,“殿下可還記得先太子整治官吏、變遷官製?”

秦知夷皺了眉,“自然記得,與這有何相乾?”

陳翀緩緩說道,“沿用前朝官製是先帝之策,卻造就了冗積的掛虛職吃空餉之流,貪汙腐敗更是數不勝數,是先太子殫精竭慮,堅持變革。”

秦知夷還記得蕭懷的信中寫到‘此後,大夏海晏河清皆因先太子,可歎垂沒北境。’

陳翀繼續說道,“卑職與宋釗疏途陌路,卑職儘忠先太子,宋釗傾倒陛下,烏丹圍困,宋釗與陛下是傳旨之人,卻不是假傳聖旨。到至北境,先太子與卑職兵分兩路,上攻烏丹,下攻隸關山。卑職曾是先帝親信,剛到隸關山就已先於陛下得知該旨意,等卑職趕到烏丹時,卻是為時晚矣,隻帶出了先太子的屍首。”

“但因卑職硬闖烏丹城之舉,宋釗向先帝述明卑職有二心,並非效忠先帝之人,卑職恐先太子之死會被加注在卑職身上,隻得從軍中逃離,四處躲藏。”

秦知夷麵色沉如黑夜,她道,“你好大的膽子,敢汙蔑先帝,他憑何要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陳翀抬了頭,目光沉沉道,“殿下,先帝並非仁厚之君,造就秦氏皇族的底色是伏屍百萬、流血千裡。哪個開國帝君不想流芳千古,天子尚在位,怎容他人與之並肩相論,即便那人是他的兒子。”

她信軍中出現了叛徒,她信蕭家傾倒秦郜見死不救,她更信秦郜謀權篡位,她唯獨不相信是祖父害死了父親。

秦知夷忽而覺得臉上落起了水,胸口也翻湧上一道酸氣,一陣陣惡心絞著徹骨的痛意。

原來是冷血的父親猜忌優秀的長子,庸碌的次子順水推舟的戲碼,真是可歎可笑,為了那麼一個寶座,那麼一個稱謂,所有人都變得不像人。

屋裡沉靜半晌,秦知夷似乎是咬著牙根問道,“那你為何不躲去五湖四海,卻要易了容留在東郊大營?”

陳翀回道,“殿下,卑職一直在等有人能夠探尋先太子之死。”

秋日裡起了風,是有些冷意的,距離見過陳翀之後已過去三四日了。

秦知夷堪堪收整心緒,坐了馬車,要去碧落酒樓。

這層僻靜人少的酒樓四樓,廂間獨立,絲毫不必擔心隔牆有耳。

謝耿行已先到了。

秦知夷開門見山道,“我知道你不想娶秦朝英,也不想娶沈家的,我雖不清楚你心底在謀劃什麼,但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謝耿行麵色微動,隻道,“殿下,臣所有的謀劃,都是為了娘娘和殿下。”

秦知夷輕笑一聲,並不遮掩,直道,“謝太後隻有一個謝家,如今參政權也沒了,與蕭家結盟隻能依靠我。謝耿行,你是個聰明人。你我之間的親緣關係彎彎繞繞的,都不如上門攀關係的遠親,應當明白離權力越近的人,才更加需要籠絡。”

話畢,秦知夷將那半邊蕭家兵符光明正大地擺放在桌案上。

謝耿行見此,神情頓時驚詫起來。

秦知夷繼續說道,“當然了,你也知道對於謝蕭這樣手掌軍權的人家來說,兵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不是在家主手中,我與蕭羿是夫妻,如今他已深陷陛下猜忌,下一個便是謝家,謝太後尚且居安思危,謝大人在謝家當了十幾年的養子,這點覺悟不會沒有吧?”

秦知夷知道,謝太後在謝家那一脈,已不算親厚,謝耿行手握重兵,早不會是當年寄人籬下的心態,他如今想要什麼、做什麼,都不會那般忌憚畏縮。

秦知夷又悠然說道,“十娘確實是個好姑娘,在府裡做女官也是屈才,但這京裡明裡暗裡的,隻有我能護住她,謝大人如今仍受掣肘,還是不要時時暗中派人來打攪我公主府才好。”

崔十娘自從進了公主府,謝耿行的人就沒有安分過,她知道他想要崔十娘,也以此為籌碼,籠絡人心。

謝耿行聞言便知崔十娘的事是秦知夷一早就算計好了的,但他早有脫離謝家之思,顯然這位長儀殿下也有脫離謝太後之意。

良久,他倒了一杯酒,“臣不擅言辭,話都在酒裡了。”

謝耿行看著沉默寡言,實則心思一點不比旁人少,秦知夷為了能讓他徹底相信她,說話態度上都費神不少。

眼下就要下樓回府,她卻在經一廂間生生止住了步伐。

隻因這間廂房,廂門突然大開,從裡頭被人飛踹出來一個男子,被踹出來的男子當即倒在廊間地上不省人事。

廂門口站著一麵容肅穆的屬官,正是踹人之人。

再往裡看,裡間桌案上坐著一身翠綠青竹的男子,正悠然品茗。

秋風穿過窗欞,拂過他的發絲衣帶,一派冷情態度,眼神睥睨便知是為尊上者的輕淡。

這人便是首輔藺九均,踹人之人是首輔府的屬官。

秦知夷親眼看到藺九均這副姿態時,才恍然憶起他如今已是身居高位的台閣首輔,早不是溪水村那個窮書生了。

藺九均抬眼瞧見愣立在門口的秦知夷,眼神劃過一絲慌亂,隨即他起身輕喚道,“殿下。”

秦知夷回過神,言語閃躲,“好巧,我正是要走了。”

藺九均卻是在她轉身之際,匆匆來至她身邊,“上次一彆,已是半月有餘,殿下可否賞臣一杯茶?”

秦知夷有些不自在,瞥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咳,你這、這忙著呢,下次吧,下次吧。”

藺九均溫柔看著她,絲毫不見方才房裡冷情神色,“是臣的下屬太過魯莽,驚著殿下了。隔壁廂間也被臣包下了,這裡臟亂不堪,勞殿下挪動玉步。”

話說到這份上,秦知夷也不好一推再推,“也行。”

藺九均伸手帶出一條路,“殿下先行。”

秦知夷點了點頭,抬了步子就走,藺九均跟在後頭,經過屬官時,眼神冷而淡地睨了他一眼,屬官立時垂首跪下。

待秦知夷與藺九均都進了廂間後,屬官才慌忙起身收拾殘局來。

隔壁廂間窗門緊閉,焚了香,聞起來沁人心脾。

藺九均進了屋便開始為秦知夷烹茶,將一小壺清水端上爐子燒,再用茶刀片出一塊塊茶團來,先倒進了茶壺裡。

秦知夷坐進了屋裡,她早前便想清楚了許多事。

他與她早已不是一年前的溪水村夫妻了,中秋夜宴,亭中熱吻差點叫她忘了他的身份。

他供職台閣,台閣隸屬皇帝,他應是秦郜的人。

但他那日還去見了太後,台閣首輔為什麼要見一個沒有實權的太後?

他和她此刻的立場和身份,不管他是皇帝的人,還是太後的人,都是對立的。

最近太多的事,她現如今沒有思緒去想其他,他既然還好好活著,不再提二人之間的前塵往事,才能彼此相安無事。

隻要將來他不要在朝政上參她一本……

等茶水燒開的間隙,藺九均在與她對立而坐的方向,不錯眼地癡望著她。

秦知夷有些禁不住他這樣灼熱的目光,偏藺九均又不說話。

她隻得低了頭去看還未加湯注水的茶葉,說道,“寬葉長條的,倒不像是樓裡的茶。”

藺九均眼神不離她,回道,“這是臣帶來的茶。”

秦知夷不愛喝茶,平日裡都是吃喝甜物,茶隻用來清肺解渴,自是不知茶葉門道,也不再繼續問。

屋裡一時又靜下來,隻有爐子內炭火聲響、壺子的絲絲叫聲,還有藺九均那樣不清不楚的目光。

就在秦知夷以為他真的不會再開口說話時,藺九均突然問道,“殿下今日怎麼會來碧落酒樓?”

秦知夷回道,“約了人在酒樓相見。”

藺九均問,“見誰?”

他問得順口,絲毫不覺逾矩。

秦知夷不想說,隻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眼見藺九均又要開口問,秦知夷忙指了壺子說道,“水開了。”

藺九均聞言,拿了麻布帕子去提水壺,他做茶手藝嫻熟,不一會,一杯清香綠茶便被斟了出來。

秦知夷忙不迭喝完了,隨後起身,辭道,“茶喝完了,下次得空再同藺大人品茗。”

藺九均聽此愣了一瞬,麵色有些受傷。

就在秦知夷轉身那刻,他喊住了她,話裡暗含委屈之意,“殿下這是又要走了麼?”

姝花就在門外。

秦知夷要開門的手卻頓住。

她歎了口氣,盯著門上花紋,輕輕問道,“你是陛下的人,還是太後的人?”

她忍不住,她真的太想知道了,他可以是太後的人,卻不能是秦郜的人,可是台閣是秦郜一手建立,他沒有理由不是。

藺九均斂了神色,低頭有些失落,“臣今日不想同殿下談論朝政。”

那聊什麼?他們之間也不能聊其他的。

秦知夷問道,“台閣自建立以來,便彈劾百官,尤其是蕭家。如今西郊大營出事,台閣更是口誅筆伐,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麼?”

藺九均默了默,回答道,“台閣雖隸屬陛下,但上諫君王,下劾百官,都是為了朝綱內紀。”

她便知道,他還是她認為的那樣,會是一個清正廉潔、不合群的官。

秦知夷思至此,轉身說道,“那你能不能……”

她剛出言,卻又生生止住,她方才還想他的清正廉潔,這會倒央求起他來了。

那日亭子裡的溫情,秦知夷隻當是兩人都喝醉了酒,才做出那樣的糊塗事,說出那樣的糊塗話。

當初,她甜言蜜語地誆騙他,他心底肯定是怨她的,緣何要聽她的話。

藺九均靜靜地看著她,“殿下想說什麼?”

秦知夷咬了咬唇,隻道,“蕭羿雖為人粗莽,但他十幾歲就帶兵打仗了,十分堅守軍中紀律,嚴苛律下,潁州之事都是汙蔑,還請台閣高抬貴手,不要捕風捉影。”

現在的蕭家大有被牆倒眾人推之勢,但是現在她需要蕭家的助力,蕭家還不能倒。

藺九均端坐著望向她,平靜地說道,“台閣不會汙蔑任何一個忠心家國之人。”

袖內緊握交疊的雙手卻彰顯他內心的風暴。

“那就好。”秦知夷應道,告了辭,隨即開門出去了。

秦知夷走後不久,廂間裡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是碗盞茶壺碎落一地的聲音。

屬官忙叩了門問道,“大人?”

屋裡沒有回應,久久過後,屬官都以為裡麵不會有動靜了。

裡頭突然傳來藺九均一道冷到骨頭裡的聲音,“叫那些盯著太子的人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