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苦嗎?喝這麼快?”(1 / 1)

薛紅菱家的院子裡。

秦知夷說明了來意,衛驍也即刻從房頂上下來,說道,“走,現在我就趕車帶姑娘去鎮上找大夫!”

隻是衛驍全然不敢看曲千芮,躲閃著,去牽來牛車。

衛驍趕牛車很生猛,顛簸不說,卻很快。

快到鎮上了,衛驍說,“鎮上隻有一間醫館,咱們得去找劉大夫,上門看診收的銀錢也會多些。”

“好。”秦知夷掂了掂布袋中的銅板,思慮著應該夠吧?

牛車經過商戶李府那間大院子時,門裡頭走出來一個有些眼熟的麵孔,秦知夷趕忙叫衛驍停車,衝那人喊道,“陳大夫!”

從李府走出來的人,正是此前嘉平縣醫館看刀傷的陳容鳶。

秦知夷下了車,快步走至她跟前,問道,“陳大夫不是在縣裡的醫館的麼,怎麼這會在鎮上?”

陳容鳶好半天才認出秦知夷來,簡言意賅地回道,“我來李府看診。”

秦知夷覺得正是巧,開口問道,“陳大夫可以上門看診的話,可能跟我去一趟附近的溪水村?家裡病人高熱不止,需要大夫去瞧一瞧。”

陳容鳶沒有推脫,扶著藥箱說道,“自然可以,但是我的診金可不便宜。”

溪水村,草屋裡。

秦知夷跑了一中午請大夫,此刻又累又餓,啃著曲千芮給的一塊乾巴餅子。

陳容鳶給藺九均把了脈,說道,“高熱,我先給他紮兩針,你過會給他降降溫,再喝幾貼藥。”

秦知夷問道,“隻是高熱麼?可我感覺他怎麼要死了一般?”

陳容鳶掀起藺九均胳膊上的衣服,說道,“高熱是誘因,帶了些並發症,你看這一身的傷,是不是太久沒乾活了,突然乾點活,身上的傷也沒好好處理,扛著傷硬乾?這種跌打損傷,得好好處理一番才行。”

秦知夷點了點,十分讚同。

眼見陳容鳶紮完針,又從藥箱裡配了幾副藥,秦知夷才問道,“陳大夫你今日是去李府看診麼?診金多少?”

陳容鳶回道,“李府給了一兩銀子。”

……

秦知夷捏緊了布袋,問道,“那我給多少?

陳容鳶問道,“你有多少?”

秦知夷也不藏著掖著,直接給了她那袋錢,“就這麼多。”

再多也沒有了,反正人和藥箱都在屋裡,實在不行,她就上手搶了,來日再還!

陳容鳶拿了布袋,數了一下,還了半袋子銅板給秦知夷。

秦知夷有些納悶,她多少會使銀子,一兩銀子怎麼說也要比這幾個銅板多吧?怎麼反而還給她找回了幾個銅板?

秦知夷問道,“陳大夫收的診金不一樣麼?”

陳容鳶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說道,“病不一樣,收的自然不一樣,況且,那李老爺……”

陳容鳶頓了頓,覺得不提也罷,一個聽信神棍的老家夥罷了。

陳容鳶忽而盯著秦知夷的臉看了許久,突然說道,“我沒認錯,你就是那畫像上的人,那些人就是找你,你怎麼不跑遠點?”

秦知夷愣住,想了想,又放鬆下來。

陳容鳶應該是那次看刀傷就認出她了,還言語中讓她小心那些人,陳容鳶這次還二話不說就上門應診了,懸壺濟世的人應是沒有旁的心思。

秦知夷說道,“我可不是逃犯,怕他們做什麼?”

陳容鳶反問道,“不是逃犯,他們找你做什麼?”

秦知夷摸了摸臉,說道,“你見過這麼美的逃犯嗎?”

陳容鳶聽了,眼中儘是無語。

秦知夷說道,“還是說你想去官府揭發我,他們找我有賞錢麼?”

陳容鳶說道,“嗬嗬,毛都沒有。”

陳容鳶滿臉可惜地繼續說道,“那些人找你,又不大張旗鼓,又不設懸賞,看來你也不是那麼重要。”

秦知夷看出她神色之中有淡淡的遺憾,言道,“不是吧,若是有懸賞,你真要去揭發我?”

陳容鳶白了秦知夷一眼,說道,“本姑娘才不賺這種偏財!”

秦知夷有些汗顏,敢情這陳大夫是不喜歡積口德,喜歡積財德。她倒有些喜歡陳容鳶風風火火、坦然直爽的性子。

陳容鳶摸出幾副藥,繼續說道,“去煎藥吧。”

秦知夷看著藥包犯了難,說道,“我不會……”

陳容鳶再次無語地看向了秦知夷。

日近傍晚,陳容鳶才離開了溪水村,藺九均也終於醒了。

屋裡點著燈,他仍然看不清,身子還是十分不舒坦,喉嚨如有刀片般,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突然有門開的聲音,藺九均聽見秦知夷的聲音。

“哎,你醒了!你等等!”

秦知夷又跑出去了。

藺九均才知道,他沒有死,他還活著,她還在他身邊。

秦知夷端著一碗溫熱的藥進了屋裡,在藺九均身邊坐下了,“喏,書生,起來喝藥!你起得來麼?”

藺九均艱難地坐起身來,額頭上已經滾燙的巾帕滑落,他伸手拿起。

秦知夷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陳大夫說這個降溫用的,要勤換,但你實在是太燙了,跟火燒似的……”

秦知夷從前都是被服侍的人,不會做這些事,有些手忙腳亂的。煎藥都是陳容鳶罵罵咧咧地煎了再走的,她隻需要看著火就好了。

藺九均摸索著接過藥碗,沙啞地說道,“多謝。”

昏迷之前的事,藺九均還記得,他明明讓她拿了錢走的。

他忍不住問道,“姑娘怎麼沒走?”

“走哪?我不是走了嗎,還給你請了大夫回來。”秦知夷不解地說道,“你怎麼清醒了說話也這麼不清不楚的?”

藺九均嘴唇微動,他沒有解釋,而是寥落地說道,“姑娘不必管在下的。”

秦知夷聽出了些不對,說道,“高熱而已,你怎麼要死要活的?那可不行,要趕緊好起來,你還得給我做飯吃。”

藺九均以為那麼說了以後,她肯定會走的。他與她沒有血緣、沒有什麼過深的交情,她完全可以拋下他。

但是她沒有。

藺九均突然低低地說起,“十二歲那年,在下剛來到溪水村也發過一次這樣的高熱,連在下自己也沒想到能熬過那場病。”

秦知夷聽他這麼說,有些不知道怎麼回,“呃,那、那你命還蠻大的。”

藺九均嗓音沉悶,低落地說道,“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下卻覺得,福報不是在下這樣的人能擁有的。”

他這一生都是望不到儘頭的黑暗,苦難一次一次找上門,好像不將他打垮就不會罷休。

父母俱亡,年幼被棄,科考無門,他放棄了、妥協了,覺得這輩子如果能在溪水村平安活到老,寫寫書、講講課,也算不枉費念書十幾載。

可天不遂人願,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他摔傷了眼睛,眼前是揭不開的紗,如同他灰色暗沉的生命一般。

秦知夷聽不懂他的悵然所言,有些疑惑,“眼下高熱不是快好了麼?就如同你十二歲那年一樣,都能熬過來的。”

藺九均聽著她清亮的聲音,思緒泛空。

都能熬過來的。

她說,都能熬過來的。

真的都能熬過來麼?

他曾祈求過一次神明,是十二歲高熱的時候,他難受痛苦地快要死掉,他想,要麼帶走他,要麼讓他活下去。

神明好像聽見了,遂了他的願,卻將苦難一點不落地送還給他。

秦知夷見他思緒不寧的模樣,說道,“先不說你運氣是真的好,遇著了我,從來都是彆人伺候我,這是我第一次伺候彆人。就說高熱兩次都沒能把你弄死,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命硬,那些道士佛子都怎麼說來著,經此一遭,你也算是曆完了劫,日後定都是平安順遂。”

藺九均聞言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低下了頭,握著勺子慢慢攪弄著藥碗裡黏稠的湯汁。

她的歪理向來一套一套的,他從來不是個運氣好的人,劫難恐怕也不會放過他。

可默默無言之時,他的心間卻因她的話,有什麼東西在悄悄生根發芽。

好似一些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闖進了他的世界,漸漸地如火光般燦爛。

藺九均忽而抬頭看向她,似蒙了一層迷霧的眼眸突然浮現幾縷隱約的情緒,不再是先前那樣的了無生意。

秦知夷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說道,“你突然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還以為你能看見了。”

藺九均輕笑了一聲,低頭繼續喝藥,帶著病弱的氣息說道,“在下一定好起來給姑娘做飯吃。”

秦知夷聞言,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說道,“沒有下午那麼燙了,想必很快就能好起來!”

好起來給她做飯吃。

藺九均感覺到那一觸即離的手掌,眼睫上下快速眨了好幾下,他喝藥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她的手心有薄繭,那日騎馬去春宵院,上馬時,他握過。

秦知夷看他喝藥跟喝粥似的,不解地問道,“不苦嗎?喝這麼快?”

藺九均卻說,“……甜。”

秦知夷:“?”

她狐疑地掃了一眼黑黢黢的藥碗,顯然不相信。

這幾天,藺九均在屋裡休養著,病已好了大半。

那日喝了藥,半夜發了些汗,第二天人就舒坦了許多,也能下地了。

既能下地了,藺九均也就堅持拖著病體做這幾日的三餐食飯,好像先前答應了給她做飯就一定得馬上做到似的。

讓一個病人給她做飯,秦知夷還是有些心有難安。

於是,這日過了傍晚後,秦知夷拿著翻出的紅花油到了藺九均房裡。

藺九均剛沐浴過,正坐靠在床上,雖不發熱了,仍在咳嗽著。

秦知夷見了,問道,“好多了嗎?”

藺九均啞著嗓子,話語帶了一絲不察的溫柔,說道,“好多了,還是多虧了姑娘才好起來的。”

“這麼些天,你已經提了不知道多少個謝字了。”秦知夷擺擺手,摸出那瓶紅花油,又說道,“那天陳大夫說,你這高熱隻是誘因,歸根結底還是你身子骨不壯實。做活傷了身子,就該好好塗抹紅花油才是,你上次還不要我幫忙,這下一身病都堆到今天了,我來給你揉搓揉搓。”

藺九均細細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話,他猛然咳嗽起來,半晌才言,“這不妥,在下改日讓範叔幫忙就好。”

“你都病成這樣了還和我計較什麼?”秦知夷打開紅花油,打算直接上手塗抹了,“我是真怕你死掉!”

藺九均聽了秦知夷後頭那句話,麵容一怔,久久未言。

秦知夷很早就沐浴過了,她坐下來時,藺九均明明鼻塞難受,卻能感覺自己再次被她身上淡淡的澡豆香味纏繞住。

她這樣坦蕩,倒顯得他扭扭捏捏的,等回過神來,藺九均已經完全被牽著鼻子走了。

秦知夷揉搓的是肩部,所以在她柔軟的雙手觸及他腫痛的肩膀時,她沒有看見藺九均因咳嗽而泛紅的麵容似乎更紅了,如醉酒一般。

秦知夷心無旁騖,一邊用了些力道抹著,一邊說道,“抹紅花油,還要揉搓才有效。”

按至一處時,大抵是太痛了,藺九均微不可聞地悶哼了一聲,而後身子有些緊繃。

秦知夷安撫道,“彆緊張,以前學騎馬的時候,我總摔,抹紅花油我可是老手。”

秦知夷手法很有巧勁,藺九均到底是個文弱書生,不曾習武乾重活,而且高熱退了不久,這會還病著。

他漸漸有些承受不住,額頭有些冷汗,聲音低弱,“宋姑娘力道可否輕些。”

“就是得這個力道才能見效,比你壯碩的男子我都抹過,還是你太瘦弱了,你可要多鍛煉……”

秦知夷話還沒說完,藺九均忍著疼痛,欻地攏起了衣衫。

藺九均平緩了一會不知是疼痛還是什麼,再次開口聲音時,他的聲音已經平靜至極,似乎還帶著一絲微弱的情緒,他說道,“多謝姑娘了,這會還在病中,剩下的,明日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