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的鹿嶺坐落在群山之間,因山勢頗高,加之周遭都是起伏的峰巒密林,盛夏時節仍有清涼之意,是京城外避暑的好地方。
裴家在此築有彆苑,旁的高門也不例外。
這回薛氏安排闔家女眷來此避暑,才到這裡安頓下就碰見了熟人,難免彼此招呼寒暄,且薛氏的娘家安國公府也在,就愈發熱鬨了。
來到鹿嶺的頭兩日,裴家女眷還隻在自家彆苑消暑閒遊,從第三日起就陸續交遊起來了。
今日是這家請客臨溪品茶,明日那家聚眾林中射獵,後日又是寺裡講經說法,涼爽的山林之間自然有許多事情可做。
相熟的高門輪流做東,這日正好到了薛家。
薛家既有公府之尊,又出了位賢妃,加上當家少夫人是位老王爺的孫女,威勢聲名皆遠超靖遠侯府,在京城裡也算排得上號的人家。
他家設宴,自是賓客如雲。
傍晚時分夕陽漸傾,山風也愈發涼爽。
薛家的彆苑築於山腰,借著山勢次第錯落的修出亭台屋舍,又選了視野最好的地方建了寬敞遊廊。這遊廊描金繪彩,再懸上簾帳燈籠和雕花小窗點綴,這會兒擺上宴席和鮮花,倒正是憑欄飲酒的好光景。
男女賓客分席而坐,就著美酒賞玩山間風光,夕陽給對麵的半坡楓樹撒了淡金的光澤,直到搖曳的晚風將餘光漸漸吹落。
暮色四合時,賓客漸已半醉。
仆婦丫鬟們秩序井然地為賓客掌燈,薛家管事將小戲子們領到不遠處的戲台,絲竹聲裡準備夜演。
混亂便在此時悄然而至。
不知是從哪裡竄出來十幾個悍匪,都是家丁仆從的打扮,手裡卻拎著森寒的兵刃,也不管賓客的身份姓名,闖進宴席堆裡就胡亂砍殺起來。
尖叫四起,薛家的護衛們急匆匆地追上來堵截,那些悍匪卻像是源源不斷,有衝向薛家女眷的,也有在人群裡胡亂砍殺的。
各府隨從聞訊來救,場麵霎時亂作一團。
裴雪瓊坐得離薛老夫人不遠不近,原本跟小姐妹閒聊品茶的,聽見席末的動靜,驚慌之餘下意識就起身往母親那裡去。
混亂中的遊廊難免擁擠,她還沒邁出兩步,忽覺胳膊被一隻有力的手攥住,拽著她就要往僻靜處走。
她趕緊拽緊貼身服侍的丫鬟春鳶。
主仆倆就這麼被人拽著踉蹌下了遊廊一側的石階,迅速穿過混亂的人群,繞到後麵僻靜些的一處暖閣。
這短暫的間隙裡,裴雪瓊也終於看清了對方——
竟然是謝嘉言!
混亂的砍殺裡哀嚎聲此起彼伏,悍匪們迅速逼近主席的薛家女眷,裴雪瓊又是驚慌又是擔憂親人,頻頻回頭往那邊看,試圖找到母親和嫂嫂的身影。
耳畔卻是少年溫和又乾脆的聲音,“你去了沒用,先躲著。”
謝嘉言帶著主仆兩個左穿右繞,很快就從混亂中抽身躲開,急促道:“這夥人像是尋仇來的,見人就砍,若不是仇恨高門權貴,就是想激起公憤仇恨薛家。”
他尋了個隱蔽而陳舊的閣樓,讓裴雪瓊和春鳶都躲進去,叮囑道:“我去前麵看看,你們藏著彆動,當心遇見賊人。”
裴雪瓊驚得心頭亂跳,想著他說的有道理,便隻點了點頭。
謝嘉言待她倆藏好,又拿屋裡堆著的雜物做些掩飾,便即轉身出了閣樓,往遊廊上去。
……
遊廊之上,果然已是一片狼藉。
果酒菜肴被撞得灑了滿地,處處都有鮮血的痕跡,有被砍傷了驚慌逃開的,也有運氣不好被一刀斃命的女眷,也有被各家護衛砍殺在地的悍匪,亂糟糟的觸目驚心。
女眷們驚慌四散,護衛們還在跟悍匪纏鬥。
那些匪徒像是殺紅了眼,瞧見謝嘉言是高門公子的打扮,舉著刀就要砍過來。
謝嘉言袖中匕首翻出,立時有血濺出。
鮮紅的血灑向貴公子乾淨的衣衫,連帶眼前都似掠過一抹血霧,謝嘉言微微一愣,不自覺看了眼匕首。
自幼習武且處境艱難,他雖是清秀少年,實則做事頗為利落,下手也向來果斷,騎射和兵刃比試時甚少落於下風。
但這是頭一次真正的傷人見血。
心底的不適瞬息而過,他一麵以匕首製服匪徒,一麵留意著遊廊上的人往前走,走到儘頭時也沒瞧見眼熟的女眷。遊廊不遠處,逃出生天的女眷們慌不擇路,依稀能看到裴家那位大夫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往僻靜處跑。
謝嘉言暗自鬆了口氣。
謝家女眷們這兩日在鹿嶺深處的道觀打醮,今日隻讓他和年歲相若的堂兄來赴宴,並無女眷卷入亂局。裴雪瓊的母親既然無恙,終歸能讓人放心些。
他於是折身返回,與護衛們一道先將殘餘的幾個匪徒製服。
待遊廊上激戰停歇,聞訊趕來的各家護衛分成兩撥,一撥各處搜查避免還有匪徒藏身,一撥則將或死或傷的賓客們搬到住處安置。
夜色不知是何時降臨的,將整個鹿嶺籠罩在漆黑之中,唯有零星的燈火搖曳,將殘席映照的陰森慘淡。
謝嘉言回到閣樓,裡麵的裴雪瓊主仆安然無恙。
借著暗淡的天光瞧見他身上的血色,裴雪瓊不由緊張道:“公子受傷了?”
“沒有,都是彆人的。”謝嘉言衝她笑了笑,清秀的眉目間藏了幾分靦腆,又道:“我方才瞧過了,令堂應該無妨。遊廊上受傷的人裡,也沒瞧見那天跟你在一處的兩位嫂嫂,想必沒什麼大礙。”
裴雪瓊疑惑道:“哪兩位嫂嫂?”
“就是前次在白雲嶺陪你看馬球的那兩位,旁的我倒不太認識。”
那自然是雲嬈和明氏了。
裴雪瓊得知明氏無恙,放心了不少。
至於在場的旁人,畢竟外頭兵荒馬亂,謝嘉言肯定不認識裴家那麼多女眷,祖母和二嬸她們的安危也隻能回到自家住處再問了。
這樣想著,她又望向少年。
謝嘉言像是知她所想,道:“外麵賊人還沒清乾淨,你們再躲會兒,等安生了,我送你們回去。”
“好,多謝公子!”
裴雪瓊目送他出了屋門,又跟春鳶好生躲起來,雖不知席上亂到了何種地步,但想著他身上的血跡和當時此起彼伏的哀嚎,終歸心有餘悸。
春鳶卻在琢磨彆的——
“這回真是多虧了謝公子幫忙。不過他眼神兒真好,上回在馬球場,咱們離得那麼遠,他還能記住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的模樣。”
這麼一說,裴雪瓊也意識到了。
上次在白雲嶺,她和兩位嫂嫂是遠遠看馬球賽的,她的心思固然撲在謝嘉言身上,可謝嘉言離得那麼遠,還要打馬球,難道也分出了心神兒留意遠處的她?
想起先前許多次不經意的視線相接,裴雪瓊捏緊繡帕,明明是尚在危境擔憂親人的時節,心底裡卻還是無端浮起些歡喜。
……
謝嘉言再次回來的時候,夜已稍深。
護衛們舉著火把巡查了一圈後沒再找到匪徒,想來蓄意生事的或死或傷,都已清查乾淨了。
他讓裴雪瓊和春鳶出了閣樓,低聲道:“外頭還有人在巡查,不過還有許多地方沒人把守。不如我抄小路送姑娘回去?”
這般安排,自然是怕被旁人撞見,傷及裴雪瓊的名聲。
裴雪瓊便含笑道謝,隨他摸黑離開。
主仆倆緩了許久,又沒瞧見鮮血橫飛的亂象,更不曾被匪徒衝撞到,這會兒倒是已鎮定下來了。
有謝嘉言在前麵帶路,裴雪瓊也無需挑燈籠取亮,借著暗淡星光抄小路出了薛家的彆苑,而後往自家走。
心裡惦記著親人,難免會加快步伐,不過視線卻還是忍不住落在謝嘉言的身上。
深山的夜裡十分安靜,唯有風聲和草蟲輕鳴入耳。
她看著少年的背影,腦海裡想起許多舊事。
裴雪瓊第一次見到謝嘉言的時候才八歲,那是在一場宴席上,他跟玩伴們一起蹴鞠,累了就坐在花樹底下擦汗。明明當時並沒發生什麼特彆的事,裴雪瓊卻總覺得印象深刻,一直記得那個陽光溫暖的午後,他坐在花樹下的樣子。
後來見麵的次數越多,她總會不自覺留意他幾分,但那也隻是孩童的好奇罷了。
直到年歲愈長,少年漸成。
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她會在留意他的時候升起悄然的歡喜與羞怯,會不自覺地掩飾自己的心思,生恐被旁人察覺。
也不知是何時起,她察覺謝嘉言似也在暗中留意她,在不經意的視線相觸時,令她心裡驟起漣漪。
今日女眷如雲,他最先來護著她。
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到侯府提親的人其實不少,隻是她不肯鬆口,崔氏便也沒答應誰。但裴玉琳出閣後就剩她和裴錦瑤待嫁,這事兒終歸拖不了太久。
若等不到他主動登門提親,不如……
裴雪瓊走在靜夜山路,心跳有點兒亂,思緒卻漸漸清晰。
直到裴家的府門已遙遙在望,謝嘉言才停下腳步道:“剩的路不多了,姑娘自管回去,我跟在後麵遠遠照看著就行。不然……”他低頭拂過衣袖上的殘葉,明明神情沒什麼變化,卻無端讓裴雪瓊覺出幾分黯然。
她抬起頭,望向謝嘉言的眼睛。
從前的視線相接,每回都是一閃而過,兩個人都不敢表露什麼,哪怕出於禮儀行禮招呼,也都是守著規矩不敢多說話的。
這回她忽然這樣看著他,謝嘉言固然故作鎮定,心跳卻還是漏了半拍。
裴雪瓊終於鼓起勇氣,輕聲道:“不知公子可曾定下婚配?”
這話問得太直白,春鳶即便知曉自家姑娘暗藏的心思,聞言也驚愕地瞪大眼睛看向她。
就連謝嘉言都麵露詫異,卻也在那一瞬心跳驟疾。
裴雪瓊問完就飛了臉,不敢再直視謝嘉言,隻匆匆道:“今日多謝公子,回去時也珍重自身!”說罷,提著裙角匆匆跑了。
臉上無端發燙,哪怕夜風拂過也遮不住熱意。
她拿手背試著臉上的溫度,怕被門口的家丁看出異樣,隻裝作一路跑回去累著了似的,垂著頭踏進家門。
進門前遠遠瞥了眼,依稀還能看到少年郎站在原地的身影。
暗夜裡,謝嘉言愣愣看著跑遠的身影,胸腔裡咚咚亂跳,就連手指尖都有點微微的顫抖。
他豈會不想提親?
相識數年,心思暗生,他對她的留意與惦念比裴雪瓊更深不少。隻是伯府庶子身份微妙,他又年紀有限身無功名,想娶侯府嫡女談何容易?
高門中的兩姓之好終究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先前曾跟嫡母提起這親事,卻當即被嫡母罵了回去。
如今,無論如何,都要說動長輩登門提親!
……
裴家彆苑之內,裴雪瓊和春鳶回去的時候,崔氏一麵忙著照料婆母和兒媳薛氏,一麵如熱鍋螞蟻般盼著消息。
明氏看她都快上火了,隻連連勸道:“母親不必太擔心,四妹妹一向機靈,想必是在哪裡躲著。若不然,真有個什麼好歹,咱們的人肯定能找到的。”話雖如此,到底還是有些擔心。
直到仆婦飛奔來報說四姑娘回來了,婆媳倆趕緊迎出去。
見女兒安然無恙,崔氏緊繃的心弦一鬆,差點就紅了眼眶。
裴雪瓊見母親和嫂嫂無恙,歡喜之餘,忙又關心旁人。
這一問,崔氏便忍不住歎了口氣。
今日這場禍事來得突然,裴太夫人上了年紀,著實被驚得不輕。雖說歹人沒朝上年紀的老人下手,卻也被驚病在榻上,這會兒正發燒呢。
崔氏和明氏倒是僥幸躲過了一劫——
那夥匪徒雖在席末亂砍亂殺,好容易衝到宴席的主位,便多奔著薛家女眷去了。崔氏婆媳算是薛家的姻親,又不是薛家親戚裡地位最高的,離主位隔了十來步的位置,趁著他們搶先衝殺薛家的空檔躲開,倒不曾被傷著。
隻是大少夫人薛氏那會兒正跟娘家母親說話,被人砍傷了一條胳膊,血流如注的當場就昏了過去。
這會兒才包好傷口,喝完藥睡下了。
餘下賀染和裴錦瑤表姐妹,一個崴了腳,一個摔得腿上淤青,當真是亂糟糟的。
崔氏歎息著,見女兒分毫未傷,又暗暗念佛,問她是怎麼躲過去的。
當著仆婦丫鬟的麵,裴雪瓊隻說是自己和春鳶躲起來,聽見外頭沒動靜了才悄悄回來的。等母女兩個進屋沒了旁人,她才拉著母親坐在床榻上,將謝嘉言今日仗義相救的事細細說了。
崔氏聽罷,不由道:“倒是個熱心的孩子,回頭得好生備份厚禮送過去!”
“謝禮自然是要送的。還有件事……”裴雪瓊稍稍遲疑,想著良機難得該趁熱打鐵,到底還是鼓起勇氣,嘗試著跟母親吐露了心事。
……
這場驚變攪得鹿嶺幾乎天翻地覆。
衝進宴席的歹徒或死或傷,無一逃脫,京兆府當晚就派了人手過去,一則連夜徹查審問,再則搜山封路,免得再生禍事。
赴宴的女眷中有不幸喪命的,也有重傷後躺在榻上動彈不得的,哪怕隻是小傷受驚,對於錦繡高門裡金尊玉貴的人而言也不是小事。
眾人憎恨歹徒行凶之餘,難免將視線轉向薛家,必要查清這夥歹徒因何忽然行凶傷人,這場震驚朝野的凶案究竟因何而起。
事情沒兩天就傳開了,自皇宮至民間,一時間議論紛紛。
雲嬈雖在深宅,也聽到了一些消息。
她這兩天其實並不算清閒。
雕版畫的事情是她心之所鐘,平素得空時便可靜心雕琢,並不算費事,真正要她費心的是秦氏。
老五裴見祐舊疾複發,秦氏前些天儘心照料,雖說瞧著是小夫妻歲月靜好的安然模樣,實在日夜為夫君懸著心,照著病症嘗試調理拔除病根的湯藥時難免勞神。
她原就有些不適,前些天一門心思撲在裴見祐身上時還沒覺得什麼,等裴見祐熬過難關病情好轉,心頭繃著的弦一鬆,就有些支撐不住了。
那頭病情才有了起色,她卻病倒在了榻上。
主事的薛氏她們都不在,裴見祐又沒好利落,雲嬈自然得多加操心,派人請郎中煎藥之餘,連著兩個日夜都守在秦氏邊上照料。
待秦氏病勢好轉,這滿城亂飛的傳聞也傳到了耳邊。
妯娌倆忙差人去打探自家消息。
仆婦留心打聽了一圈,回來後稟道:“聽說這事兒鬨得厲害,彆家還有死了人的。咱們府上是太夫人受驚病倒,大少夫人傷了胳膊,三姑娘和表姑娘也受了些傷,旁的倒是無礙。”
“鹿嶺這兩日盤查得嚴,奴婢經了兩道盤問才進去的。夫人說,這時節不好往來奔波,兩位少夫人且放寬心,等太夫人身子養得稍微爽利些,她們自會回府裡來。”
說著,又轉述了幾句崔氏和範氏的叮囑。
雲嬈和秦氏應下,又讓人挑了些上等的藥材送到鹿嶺彆苑去,免得各處高門都忙於治病救人,帶累裴家在山裡缺醫少藥的。
過後便是沈驪英出閣之期。
鹿嶺之事震驚朝野,兵馬司次日便大張旗鼓地在京城巡邏搜查起來,免得還有賊人藏匿生事。
好在城裡安生,暫且沒什麼風波。
雲嬈便帶上賀峻驅車護身,接了母親一道前往沈家道賀,到婚宴上坐定,周遭竟還在議論鹿嶺之事。
聽了半晌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雲嬈總算明白了薛家這場禍事因何而來。